“但是会死很多人啊！我们在琴湖打的仗还不够多吗？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仙境！”

“我跟他说过，没用。”辰虞无可奈何道，“他认定仅凭我们自己，即使通过了血荆棘，同样没法和西舟市的居民对抗，从营地里这个备战阵势来看，城里的人恐怕也非善类。”

薛灵理应比他更明白这其中的两难，在琴湖市的废墟时，她就伴随着部族的厮杀长大，半个世纪的时光剥去了人类所有的温文儒雅，只剩嗜血冷酷，很多时候，杀戮是唯一有效的沟通手段。

“明天，红王会派人和我一起去找部族，你会被留下来当人质。”辰虞说得很直接，薛灵虽然不大聪明，但是好在对现实的接受能力很强，跟她讲话，不管好事坏事，都用不着拐弯抹角。

“你想得出办法吗？”薛灵歪着脑袋。

“暂时想不出。”

“要不你明天一走我上吊算了？这样红王就不能威胁你了。”

“这里没绳子。”

“那我一头撞死在墙上？”

“你有胆现在就撞吧。”

薛灵用手捶他：“你巴不得我死是吧？”她捶了一阵又开始唉声叹气，“那咋办啊？那咋办啊？你就算帮红王，舅舅肯定也不答应啊，他指定一枪毙了你。”

薛灵说的是事实，薛洪的脾气没可能投降，他们两个现在是进退维谷。辰虞一边抠脚一边琢磨出路，后背被薛灵捶得还蛮舒服。

窗外，营地的喧嚣声飘进来，让他怀念起部族扎营的热闹，红王的营地褪去强横的一面，露出另一群在末世挣扎求生的人，同样卑微，同样艰难。

“我们有没有可能打过神军？”薛灵躺倒在他怀里问。

“没可能。”

“但舅舅打仗很厉害啊，他以前还是小队长时，就带着十多个人打退了秦家一百多人呢。”

“那是城市作战，和野外战斗是两码事，神军的人数、武器都占优，最关键的是他们有车，车这东西……”辰虞摇摇头，“车和骆驼的差距，就像枪和刀的差距一样大，薛洪再厉害，你问他敢拿刀去跟有枪的人搏斗吗？”

“西舟离这儿还有多远？你不是说能看到发电厂的烟吗？”薛灵又问。

“市郊是个很大的区域，南边这块我记得是方圆十多公里的高新科技园区，发电厂离市区还远着呢，咋了？”

“我们打不过神军，可不可以找西舟人帮忙呢？用秦顺的电台给他们发消息，反正神军吞并部族也会去入侵他们，现在神军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以为我没想过？西舟有某种无线电屏障，别说是部族了，就是神军，这五年来也从没跟里面的人搭上话。”

这下薛灵彻底不吭声了，她坐起来抱着双膝发呆，没一会儿，忽然开始抽鼻子。

“哭啥啊？”辰虞回头看了她一眼。

“都是我的错，我没去捡那个表就好了，没捡就不会受伤，不受伤就不会被抓……”她细数自己的罪过。

“现在哭有屁用？”

“我想不出办法啊。”

“那就别想，别想了。”

“可是我不想又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想了只会更发现自己没用。”

薛灵更使劲地捶他，直到看守给他们送来午饭。

一看有吃的，薛灵也顾不上哭哭啼啼了，和辰虞一顿狼吞虎咽，几分钟就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午饭有肉有菜还有米饭，荤素搭配还营养充足，辰虞虽然憎恶神军，但不得不承认这些食物比自己这三个月吃的强太多了。

薛灵吃饱后变得无聊，继续提些脑洞大开的主意，比如能不能去挟持红王当人质，或者直接抢一辆车冲出去。虽然听着很傻，但也稍微分散了辰虞的焦躁。辰虞苦笑着告诉她，营地里的战士多得够杀他们一百遍，而大铁门需要专门的人操作，他们连门都开不了。

薛灵听罢，又把念头动到了神女头上，认为既然她是个好心人，说不定会帮他们逃走。对此辰虞只能摇头，他连见神女一面都不行，更遑论找她帮忙出逃，再怎么说，她也是和红王一边的。

“如果仙境的人出来帮我们就好了。”薛灵捧着脸，脑袋摇来摇去，好像在摇一个抽奖机，机子里面全是“馊主意”和“再来一次”，“我好气，他们住在那么幸福祥和的地方，对我们却见死不救。”

辰虞望了一眼西舟市的方向，尽管视线被高耸的工厂顶棚阻挡，无法看到城市，甚至连发电厂的烟也看不到，但他已经把昨晚望远镜里的惊鸿一瞥印在了心头。他曾猜测仙境是个超大型的避难所，足够成千上万的人住在地下，里面有着一套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能让居民们熬到白洪退去、重建家园的那一日。但如今过去半个世纪，无边无际的白沙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再完善的循环，也难以坚持这么多年，仙境的人早应该走上地面了。

如果仙境资源充足、避难者已经返回地表，西舟就不应该还保持封闭状态，他们理应想尽办法联系外面的人，如果仙境资源短缺，他们就不该用广播邀请外人前往。这个巨大的矛盾被辰虞苦思冥想琢磨了一年，始终没能得出个合理解释，现在因为和红王的谈话，又一次在他心底翻起波澜。

除了日复一日的广播，除了那个以沙哑腔调叙述着缤纷花田的女声，辰虞对仙境一无所知。他想过仙境可能是骗局，是避难所系统出错而发出的讯息，又或者只是一个残忍的恶作剧，但白茫茫的天地间，仙境是唯一闪耀的希望，在走到尽头之前，他只能倾尽全力去相信。

他们在牢房里一筹莫展，太阳越过天空，开始西沉。

又一顿丰盛的饭菜被送来，这次还有一只烤兔，暗红色的外皮散发着阵阵香气，吃着更是里嫩外焦。按理讲，神军是没有什么调味品的，但这味道比辰虞在旧世界吃过的任何烧烤都棒。

薛灵没见过聚居村的景象，还十分好奇这些食物是从哪儿来的，辰虞便告诉她种植是怎么一回事，还有红王为了稳固统治而建立的奴隶制，没有对底层大部分人的严酷压榨，红王和他的战士们就不可能吃得饱。

“太坏了，怎么会有这种人？”薛灵手里拿着兔腿，啃得满嘴是油。

“没有军队，就杀不进西舟，没有铁腕手段又建立不起军队，善良只存在于个体之间，放大到数百上千人的时候，恶意就会吞噬所有善意。”

“可是过去的世界不就很美好吗？外公给我讲的那么多故事，还有你也说过的，过去的人不用为了食物、地盘互相残杀，每个人都能吃得很饱。”

“并非每个人，即使末世之前，世界也充满苦难和不公，只是大家都在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

康一乾的话又在辰虞耳边响起，他拖着两千多人冲入地狱，为的是寻达天堂。

我们要踩着他人的尸体逃出白海……如果尸体不够，就杀到足够为止。

快吃完的时候，他们听到外面有吵闹声，辰虞走到门口，发现是个搬油桶的人找错了地方，非要往屋子搬，态度特别犟。看守骂骂咧咧吵了半天，叫那人滚远点，辰虞看着那人推着空油桶远去，才意识到是上午运油的车回来了，红王的供油基地比他想象中的还近。

他返回屋内，告诉薛灵没事，薛灵却像很在意一样往窗外看了半天，最后才叹了口气，躺回床上。

薛灵的病是好转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天黑之前她又犯困了，而且非要辰虞搂着她，像小孩子一样撒娇，辰虞只好一直抱着她。

就算身处这种环境，薛灵还是没多久就睡着了，辰虞注视着她的睡颜，觉得这张脸无论随时光变成怎样，自己永远也看不厌。

哪怕不能共赴仙境，也要同在末世。两度险些失去薛灵，如今又能把她抱在怀里，辰虞对仙境忽然没那么执着了。如果要在薛灵和部族之间抉择，如果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拯救部族……辰虞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

我又不是什么救世主，要当英雄，当一个人的英雄就够了。

门口有风吹进来，辰虞睁开眼，看到门口站了个人。

白色的纱裙，连面容也一并遮去，她立于天光与阴影的交界，像个褪色的幽灵，又像是白海的化身。辰虞的思绪空白了两三秒，才意识到那是神女。

他想对她说点话，喉咙竟干涩到发不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请她进来？表示感谢？这些话题在那静静伫立的身姿前，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辰虞还抱着薛灵，他突然觉得好难堪，但说不清这难堪从何而来。

辰虞有种直觉，神女的样子不是刚刚走到门口，而是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看了半天。

她手中还提着个包，辰虞认出那正是自己的背包。

双方在沉默中对视了十多秒，直到辰虞再也无法忍受，打算用不惊醒薛灵的动作把她轻轻放下，然后走向神女，他只问一个问题。

辰虞刚深吸一口气，屋外就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