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牡丹花开,崇德宫的牡丹白与红相间。
天还没亮,高芝已带人把今日册封所需物品全部又清点一番。袁平裕其实也已醒了,高芝放东西的动作很轻,但他一夜都没睡实,是以跟着醒了。他枕着胳膊,闭着眼,等哪一时帐外亮起烛光,等高芝轻声叫他。
“爷,该起来准备了。”
许是高芝当了几年掌柜迎来送往叫出习惯,到崇德宫当管家,被纠正过多次,没几日又变成这有些江湖的叫法。那段时间袁平裕挑刺的地方多了去,后来见其颇有气量从不生气,也有女子般心思细腻,一切安排妥当,袁平裕满心不甘也就慢慢息了。
礼服繁复,梳洗装扮许久,袁平裕站在镜前看看自己的模样,不自觉翘起嘴角。欣赏了半天,他扭身问身旁的高芝看着如何。高芝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一遍,拿了粉盒,让他坐下,手指蘸一点轻轻盖了他有些乌青的眼圈,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
“你都是跟女人学的?”
“跟谁学的不重要,好看就行。”
简单用了早饭,护卫皆在宫门外等候,清晨阳光下的袁平裕神采奕奕,高芝又让人取来唇脂,小心在他唇上晕开,然后郑重行礼与人别过。
跨出宫门前袁平裕回头看过,二人相视一笑。
承平六年,三月十五,宜祈福立契,储君就此落定。
袁成复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牡丹簪在袁平裕发间,手轻轻扫过那像极了大哥的眉眼,然后落在少年肩上。袁平裕在众位臣子善意的笑声里躬身行礼,微红了脸。
承平七年,八月初十,宜冠笄,年满二十的袁平裕有了表字。
“你十六岁的时候,我想过立太子,但你太小了。十八岁的时候,我说可以了,你呢,却告诉我不可以,我就想,已经这么多年了,再等一时也无妨。如今你二十岁了,太子之冠,担得起了。往后,‘正宽’这两个字,同样希望你做到,我对你爹,对你娘,也算是有了交代。”
袁平裕心头酸涩,面前长者的笑眼温和,蓄了须,身上多了许多沉静。不知不觉,那个陪自己玩耍、陪自己长大的小叔叔也要三十了。袁成复说这该是陪他的最后一个生辰,崇德宫阶下的睡莲长了好多盆,不知再送些什么他喜欢的。
“我什么都不想要。”他伸手讨了一个拥抱,在人肩膀上偷偷流泪,“小叔,我不想你走……”
“说什么傻话。”袁成复拍拍他坚实的背,笑他还像小时候那样,“让我想想啊,要不给你说个媒吧。”
选谁做太子妃,一众秀女皆是貌美,出身平凡的姑娘里夹着几位高官贵族的女孩,袁平裕把手中的荷包扯开又系上,心里虽然有了答案,却迟迟不愿开口。
何时屋里只剩了他和袁成复两个,他猛然惊醒,行礼告罪。
“臣……还是想见她。”
袁成复似是了然,拿出一把早已备下的竹笛,“你不是会吹笛吗?就吹你最拿手的吧。”
《迎春》——从前练笛,王小芍常常跟着哼唱,哼来哼去,这首最得她喜欢,他也跟着记得牢。
韩梅替人掀起珠帘,进屋请安的女子荆钗布裙,却令袁平裕神色震动。
“民女韦芍见过太子殿下。”
他走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伸手摸了他变得有棱角的脸,喜极而泣。
八月廿六,宜嫁娶,袁平裕迎娶改为娘家姓氏的韦芍做正妃,以好友梁琼的堂妹为侧妃。
但这还不是袁平裕最想要的。太子的重担压着,个人的雄心与抱负藏着,国家的方方面面逐项交到他手中,到底想要什么,他很难想起来。
袁成复的生活相比清闲,又有了空闲练剑。朱华若是在宫里,好坐在房顶上、树梢上,笑眯眯看那截红缨翻飞。
有时几人也相互比试,不过朱华内功跟不上,总是打到最后一脑门子汗。万知把人逗急了,还得拽着袁成复一起赔礼道歉。朱华会罚义兄绣花,然后拿给毫不知情的韩梅看。韩梅很快明白,总是挑些毛病出来。万知绣得越来越好,架不住觉得枯燥,最后直接拿着帕子拦在韩梅面前,问她到底哪儿不好。
“你不问,就是好。你一问,哪儿都不好。”
给万知说得直摸胡子,不知道韩梅从哪儿学会这一式。可一听他要拆线,她手指一伸,又把手帕卷走跑了,发间云结晃着,笑声留在原地。
万知这胡子整整齐齐在上嘴唇微微翘着,给原本俊美的剑客添了几分威严。他自己没事儿就忍不住摸两下,袁成复和左流云他们说起笑话来,就好拿他这胡子打赌下套。
有天袁平裕来清风苑,碰上万知在,瞧这内卫统领一直捂着嘴不免奇怪。袁成复猛一出手吓唬,叫俩人都吓一跳,袁平裕再看拍着胸口的万知,这才恍然大悟。
“我觉得统领还是没胡子更俊些。”
“是吧。”袁成复得瑟地抱起膀子,“老气横秋的。”
万知伸手去拽袁成复的胡须,袁成复忙抬手一架,保住自己好不容易打理出来的美髯,“我跟你们能一样吗?我这头发都白了一撮了。你瞧左流云那白面书生,他比你年纪还长呢,照样不蓄须。”
“确实不一样,陛下怎样都好看。”
“哎正宽,你小子偏心啊。”
齐齐笑出声。
少有的平和,袁平裕越发留恋这样的时光。大典之日越发近了,草长莺飞,太阳偏西,皇宫外城官署也排得方正对称,中间有条宽敞的车道,他同朝臣告辞,忽然想起幼时无心的玩笑。
人皆散去,风起不急,可容千人的阅场奔着两个人,飞起两只纸鸢,一只燕,一只鹰。
阅场边沿,高芝在太子妃身后拢手站着,金乌黎懒懒托腮坐着,瞧平悦给蝴蝶纸添花纹。
风筝越飞越高、你追我赶,燕子不飞了,等鹰撞上去。扯鹰的人又忘了看脚下,往前扑个结实,扑在原地等他的人背上。
风筝就那样脱手飞走了,小姑娘举着花蝴蝶奔过去,被袁成复抱起抗在肩上。蝴蝶的两条长带子飘着,袁平裕在后面追。几个顽童欢畅地笑着,远望的人们也笑了。此中情绪,只有自己知道。
承平八年,五月初二,行禅让之礼,新皇即位。
礼乐庄严,百级台阶之上,一身淡青温润的袁成复将那柄君子之剑交予黄袍在身的袁平裕。
礼成,他躬身向观礼众人行礼道别,声音朗朗,“诸位,我们山水有相逢!”
台阶之下,笛声悠扬畅快,送朋友一路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