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一如往日安静平淡,即便皇帝和世子在此暂住,不妨碍前院来来往往的香客和看病的百姓。
母狼和小狼崽亲手刨坑埋了,又点了两柱香,在蒲团跪着听僧人念经,袁平裕倒还是忿忿。他因披甲,身上并无伤口,更多是挖土引起的肌肉酸痛。听完冗长惹人昏睡的经文,他就跟着和尚去药局拿几副膏药,做做推拿。路上走走停停,颇为好奇,问东问西,僧人都耐心解答了。又问陛下何处,僧人答正与住持下棋,问可要先去请示,他忙摇了头。
后院的僧人各自做着课业,扫地、洒水、劈柴,药局也与外面的药堂没什么两样。都说少林武僧,却不见有人练武。
“武僧都上了山,休息时才会回来。”
“师傅可是武僧?”
“正是,小僧乃十八棍僧之首。”
袁平裕一声惊叹,他只看出僧人精气神颇好,不想竟如此厉害,忙问可有机会一睹身手,听其拒绝,意料之中又不免遗憾。“那师父为一武僧,佛法也如此精通吗?”
“先为僧,再有武而已。习悟深处,佛法与武理相通。”
“为什么?武即征伐,以暴制暴,不与佛家慈悲相悖?且闻当年非十八棍僧相助内乱不得平息,血流成河,可是佛祖本意?”
僧人摇头,笑笑,“又说止戈为武,看所用者本心而已。出家人避世,只有天下太平。乱世道者,人之欲望驱使,布衣百姓,犹如林中百兽,但求一生,当时时爱护。”
没想到和尚话头一转,竟是告诫于他,袁平裕抿抿嘴,再说,倒是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小兽险些将圣上扑落悬崖,如此害人,且其庇护已必死无疑,留他二者生路,有朝一日恐下山袭人,不如早绝后患。”
“可世子所言,皆是不可预见,如何笃定其为害一方?”
袁平裕捏捏还隐隐作痛的手腕,“无论将来发生与否,于我而言,皆有利无弊。”
僧人哈哈一声,中气颇足,请人入药局,不再谈论此事。
晚间又是一阵小雨,雨后有朦朦胧胧的半月。
袁平裕瘪着嘴给袁成复背上一大片青紫抹药,白日药局的小师父帮忙抹过了,晚上得擦干净再抹一次。瞧见背上早前为救自己留下的一条暗沉长疤,他眼眶蓦然一红,却仍不愿低头认错,宁愿还回墙根站着面壁。
蜡烛吹了,见人还倔着,袁成复有些头疼,“你这身板儿,还打算站一宿?真不知性子像谁,你爹多和善……那就是像你爷。”
袁平裕冷不丁回了一句,“我没错。妙因师父说得对,我也没说错。”
“嚯,是,妙因给你台阶,你倒好,伶牙俐齿,颇有见地。”
“哼,你们就都是对的!”袁平裕忽就委屈起来,“它就是不该活……我怕死了,你差点、差点……它们会害人,它要害你……”
“它跟我比算什么?我有事儿吗?”闹了半天,感情是这,袁成复下了炕,去拉人,还拉不动,又一巴掌轻轻呼到后脑勺,“你这小子,跟畜生你较什么劲?不是你先招惹人的?你还怨它反咬?”
“……我有错。但它反咬!我又没有武功,在我眼里它就是威胁,我肯定要把它除掉。”
不说对不对,袁成复仔细一想,还真有一套道理,哑然失笑。
见袁成复和缓,袁平裕也笑了,擦擦泪,爬上炕去,抱着被子没头没脑地说白日他们的战绩,说玉带肯定又抢不到手了。问他承认自己的不足啦?他又矢口否认,说自己可是都跟些成了人的比试,再过几年,肯定结果更好。过一会儿又央着想看武僧露一手,来都来了,怎能不饱饱眼福。袁成复就逗他,说自己说了不算,哪能为一己私欲坏了师父们修炼。
袁平裕切了一声,翻过身去,一不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袁成复呢,睡意就那一瞬间,迷迷糊糊地,猛就醒了,听见袁平裕蚊子哼哼式地说梦话,也辨不出说什么,只觉得少年梦里恐怕不舒服。他叹口气,轻轻挪过去,一手支着头,一手轻轻拍着袁平裕的身子。
袁平裕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感觉到身边有人,无意识地动动身子,伸手把人抱着,往怀里蹭蹭,然后很满意很安全地放心睡去。
梦到了什么,本该不记得。被鸡鸣惊醒的少年猛然坐起,身侧空荡荡的,天还没亮。他又躺下,后知后觉大腿间一片湿凉。
他梦到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手,手抓着把断刀,蠕动着向他刺来。他无助地向后退,身子却好像被定住,惊恐也被堵在喉头。千钧一发,有人把他带走了,鸟语花香之地,牵着他的手修长有力,没有血,沾着墨,显得白。他靠在那坚实温暖的胸膛里,嗅到丝丝缕缕的药香。平裕,平裕……遥远的天边在呼唤,雌雄莫辨,也许带着宠爱,也许带着怜悯,也许带着无奈。
鸡叫第一遍袁成复就批衣起了,几乎又是一夜未眠。少林的方丈仿佛早有预料,在供奉佛祖的大殿里打坐等他。
“老衲当袁施主一切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