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内卫统领的名号,在京为官的,知道的都知道,不知道的就要想想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衙门明面常与芙蓉阁的年轻掌柜打交道,实际都知道芙蓉阁姓万。
官差来得快,把参与纠纷的人呼啦啦都请走喝茶。案子极好断,肇事者打了人、坏了酒楼财物,愿意出钱赔付,就不用再等第二日打板惩戒。各家纷纷来了人领人,瞧大人们寒暄阴阳怪气没个好脸色,少年们相互递个眼色,绷着不笑出声。
天也晚了,见也没规定袁平裕当天就得回去,衙门外,小兄弟们搓着手跳着取暖,纷纷邀他家里住,伯父们也巴不得他去坐坐。他好奇梁兄的婚事,刚好离得最近,就去梁府借宿一夜。梁琼脑子一转,干脆央了父亲把几个弟弟都带到家里玩去。少年们一阵欢呼,倒比过年时候还快活。
夜谈得知,梁琼本是和庄福清家小姑娘的娃娃亲,后来庄福清事发,也就不了了之。李侍郎家的姑娘也本有亲事,因为父亲前去边关生死未卜,非要等父亲回来再嫁,而那边不愿等,最后牵线的就牵到了他两家。说来准岳丈看他还有点嫌弃,个头是可以,嫌他精气神不好,整的他天天被老爹督着看书练武,要他到时在选拔里拿个前几名回来才行。
梁琼又问圣上可有办春蒐的意思,上次风头让旁人出了,他也想要个机会。又说这有武功的人动起来是真洒脱,不说像圣上,像孙将军那般身手,李侍郎肯定会一口答应婚事。旁人也起哄,再有这等盛事,他们也想去凑凑热闹,看袁平裕又练这一年骑射水平如何,也见识见识宫中的高人。
梁母提着灯过来敲门叫他们赶快睡觉,吹了灯,五个人又在那儿抢铺位,谁要跟谁睡,嫌谁脚丫子臭,嫌谁说梦话。倒都乐意跟袁平裕挤一块,打趣小芍姐给他拾掇得干净。说王小芍早先不识诗文,圣上允她跟着一起念书,她也用功,抽空便念背,做活的时候也常常想着。先生本来瞧不起,见小姑娘这般好学、不怕训斥,也慢慢变了态度耐心教她,还总是拿她为例斥责几个好淘气不认真的。
“这般好姐姐,哪像我姐,在父亲面前乖巧样子,扭过头追着我打。”“总比有个哥哥强,我哥又是读书极好的,在外面做官还没事儿来封信问问我咋样,我爹又要骂我不成器。”还有弟弟顽皮的,俩人一起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好不快活。又说起只有袁平裕有个小妹,有次见修容抱着小闺女去给他们送加餐吃,小孩儿一头小揪揪奔到袁平裕跟前要抱,先生本来要生气,也被奶声奶气一声先生好先生吃糖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刚好大人要去早朝,几人给梁母请过安,匆匆忙忙吃了饭就偷偷拐去芙蓉阁。高芝早在后门巷子里等着,没直接把人邀进院子,而是问几位爷方便与否,自然主要是问袁平裕,见都有些犹豫,了然一笑叫马车把人送去了河边。
船瞧着普通,掀开厚厚的棉帘,火盆把舫里烤得热烘烘的。昨日搭救下的姑娘涮好茶具等着,身边放着把筝。人都坐下不久,小厮拎了俩大食盒跳上船来,一提桃酥点心,一提灌汤包,都是刚出炉的。客套两句,姑娘行礼与人弹筝,先弹一曲较短的欢快观灯曲,又弹曲较长的化蝶,就属那最喜公子佳人故事的小哥听得沉醉,其他听了一半已经开吃了。
少年们对芙蓉阁都是道听途说,多有好奇。听这几人皆身世多舛,各是一番唏嘘。又对高芝一番夸赞,说其这般年纪便与人周旋游刃有余。高芝自谦皆是万统领和孙将军识人,愿意给人机会尝试。
姑娘笑盈盈打趣,说高老板吃亏在年纪,又生得白净,废话总要比郝阁主多说一箩筐才行。好在阁里还有几位看场子的,闹事都不怯他。昨日如不报官,改日那人再来,必要他捂着脸出门。小厮又说,往年过节万大侠常陪孙将军到阁里喝酒,今年不知为何都没来,搞得借酒闹事的多了不少。
袁平裕也觉得年间好像没见万叔叔的身影,又想其说不定又拉着旁人一起钓鱼自在,内卫一旦放了假,找不着人影再正常不过。
少年们又问起当年宋婉儿的事,高芝说的和外面流传所差不多,那弹琴的姑娘许还想说些什么,被人支使去敬茶。
“各位公子,我芙蓉阁虽是污浊之地,人来人往,只道是看客不解戏中情意。何去何从,少有心甘情愿,多是身不由己。”
袁平裕回宫路上不由思索,这芙蓉阁的掌柜如此年轻也有此般见解,也想起袁成复、万知等人跟他讲过的郝阁主,民间有识之士比之朝堂尸位之人,实在可惜。只是,有官可做却不做,难道是身不由己?像袁成复自己,也不愿囿于这百亩方堂。现在的他仍不甚明白。他也不敢确定袁成复真的会同向自己许诺的那样。
手里不知何时抓了把落了的松枝,还有淡淡的香气,闻着舒心。清风苑的宫人跟他说圣上方议完事休息,中午肖才人来坐了一会儿,带着小郡主。
以为屋内安静,他蹑手蹑脚坐下,不想传来妹妹的咯咯笑声。袁成复让他到里面坐,里面确实暖和。就见袁成复穿着薄衫,被子在腰间围着,小平悦被他虚虚举着在床上跳来跳去。
袁成复说自己还没睡一会儿,觉得胸口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睁眼一看小娃趴他身上睡得可香。袁平裕把妹妹接过,没同袁成复说两句话,小娃又从他膝上跳下,跑出去拿个玩具回来滚在地毯上。他想起人家送的球,叫宫人拿进来,也趴地上逗人玩会儿。
等小娃自娱自乐去,叔侄俩才靠着床榻坐着,随意说些朝里朝外。袁成复说起今日朝会几家又做弹劾的大臣,早先想着算是王尚书门生又是皇亲,留个面子,没想到这大的知道收敛,小的还是一副嚣张跋扈样子。
“大理寺去调了昨日的公案,我看句句属实,过两日便叫人查他贪墨受贿吧。你要是想见识见识,也跟着去看看到时上下多少人活动。”
袁平裕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自然爽快谢过,却见袁成复笑道:“京官人人都想做,做好了,能入中枢,做不好,又各有不好的原因。你觉得,怎样是个好官?”
“以百姓看,清廉体恤,即是好官;能为民除害、为民平事,便可交口称赞;若好敛财或是刑罚重,该办的事都不少办,也能落个褒贬不一的名声。所以我想,应是成事更重要些,但要稳定,贪财的、严苛的,许一时政绩,都不得长远,总要时时关注。只是那两袖清风的,总是少有。”
“说得好。非仙人不可遗世独立,俗世纷扰,是以皆想修道成仙。”袁成复揽着少年,有一搭没一搭拍着他的肩膀,“现在和你说这些,也不知你能不能懂,也不知我又到底懂多少。欲望合乎位置,很难。外界的限制有多少,又起多少作用,终究还是看自己。也许你又要问是什么欲望,很多啊,从前我不觉得……想来万事都有度,超过了,就会有很多烦恼。”
袁平裕只有点头,看看袁成复疲惫的侧脸,又垂下头,去抠毯子的长毛。袁成复笑着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问他可遇到什么好玩儿的。提到梁琼的婚约,袁成复忍俊不禁,说李侍郎家闺女玩得一手好飞刀,闺女爹可是老得意了。
见少年眸子一亮,颇为惊奇,袁成复逗他,问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他心里一咯噔,嗯了半天,没嗯出个所以然,耳朵倒是有点红了,最后膀子一抱,说:“我要建功立业!我要去河西,没工夫想女人。”
“好好好。”袁成复笑作一团,捏捏他的胳膊腿,“这么有信心,玉带还争不争?”
“要!我们都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