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无知的人一往无前,晚辈惭愧。”
“佛祖说人有七情六欲,而袁施主之欲,在天在地。天地如此广阔,人站立其间,无比渺小,是以痛苦不解。”
“黎民苍生,有时觉得自己尽力,有时又觉得乏力,所作所为,只剩虚幻。我并非全心全意,所谓诺言,实则满目皆是私心。”
“私心与否,佛祖悟道之前,也有私心。或者说,不在凡尘,不曾有道。”住持躬身行礼,佛珠慢慢拨下,“于百姓,只求三尺屋放一平稳的饭桌,施主之私心,困己身而已。”
“那敢问大师,脱困何解?”
“斩断尘缘,万事通晓,万事清净。敢问陛下可做到?”
说罢,二人皆笑。
白日袁成复虽未请众僧演示阵法,却请妙因带袁平裕去后山练功之所游览。不想袁平裕心不在焉,一番教导自然也洒了七分。用斋之时,袁平裕少见主动询问何时回宫,有点待腻了,听方丈说袁成复伤势只消淤血散去,推拿疏通,不出三日即可痊愈,这才勉强答应再住。
是夜,袁成复待人熟睡即起身离开,墙外夜莺呼哨,左流云送来密信。信纸化为扬尘,二人前去塔林静坐一晚,木鱼笃笃,竟也敲出音律,引人安眠。
而屋内袁平裕又做怪梦,与昨日略有不同,那花丛之中却有一汪清泉,流水淙淙,锦鲤相缠,纵情欢乐,不知云移日落。眨眼月升,鲤鱼摆尾,溅湿前襟。不知如何用手一抹,竟是满手鲜血,而他右手则握着那把获赠的匕首,开了刃无比锋利,滴滴答答,血落在身下人纯白的衣衫上,渗了满地。
宫里也下了雨,盛开的牡丹不堪雨水的重量,掉进泥里,没开的牡丹娇羞,半掩着妆容,躲在绿叶之间。橘猫被喂得胖乎乎的,毫不怕人,自顾自地占了亭子的一角避雨睡觉。
肖抒青在亭子里坐着,脸又朝着外侧,倾斜的雨丝拍在面颊上,冰冰凉凉。侍女撑起伞想替人遮挡,被说光暗,也就放下。
进宫应有一年,本来天真活泼的姑娘眉间却有了许多忧愁。什么是爱?她本以为有人懂自己、有人愿意陪自己就是爱。可他好忙啊,六院之花,各有姿色,他分出多少余力来欣赏过?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都以独宠为无上光荣。那么多美丽的花,他眼里只有那一朵啊。花若有意,怎会不自得?何况他们是人。
她开始想自己若是同平常女子一般嫁人,是不是更有可能找到真爱自己的人。在江州的时候她好像有一个很好的玩伴,是霹雳堂的学徒,少时一起玩耍难免开些玩笑,她说才不要嫁给一个臭烘烘的小子。后来随叔父去扬州,臭小子追到城门,送了她一个白瓷珠子串的手串,却不记得塞在扬州家中何处,或是无意摔了。可叹其中情意,如今才知晓。
明明曾受冷落许久,为何坐在一起,修容总是一副满足高兴的神采。只因腹中有皇室血脉?她不明白,也没来由不喜欢,不喜欢修容明艳的妆容与裙裳,不喜欢她的大胆主动,不喜欢陛下对她特别的包容。谁都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年轻貌美的女子难道不该被人捧在掌心?一个异族和亲的女子,当两国关系破裂,又该倚靠什么?
被临幸后她自然幻想过被慢慢晋升、得到妃位,正如叔父兴致勃勃所描绘的,肖家靠她增光添彩,再有一个皇子……小郡主纵然可爱喜人,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陛下瞧着很喜欢女孩儿。
“才人,回吧,天凉,莫伤了自己的身子。”
“要是伤了身,换陛下来看望也好呀。”
“才人说什么痴话。安太医说了,思虑太重,也不易有子。”侍女把人扶起,又道,“前些日子安太医说新采购了批药材,给您做些养荣丸,想来也该派人送来了。小郡主吃不得,安太医嘱咐可以做个香囊装了给人玩,奴婢已经替您做好了。”
肖抒青点点头,“刚好,小姑娘也想她另一个姑姑了,这两天我们去找修容说说话。”
阳光正好,小郡主在花园的小径里和宫人玩,香囊抛来抛去,最后掉在修容怀里。小姑娘跑累了喝口水,又进花丛里与人捉迷藏,全忘了爱不释手的香囊。
女人们在一旁看肖才人作画,墨不小心甩在修容的衣袖。贵人放下瓜子,抽了手帕帮人擦。另有人开起玩笑,说若是朱砂,擦开了也像唇泥,问才人可有在圣上的手背画过一道。又说修容如今有孕不好化妆,袖中掏了粉盒出来,给人看京城时兴的香粉。粉盒不好开,借了案上的砚石使力,还是洒了一地,香气扑鼻,又引得众人一阵取笑。
才人画了许久,修容坐得腰酸,想要走动忙有姐妹去搀她,站起却觉头晕,香粉遇水在卵石上变得湿滑,脚下一崴,便半跌在地上。
月很明,上了年纪的灰犬在墙外摇着尾巴走来走去,和喜宫青石地面还有积水,被进进出出的宫人踩出水花。沙漏一面没翻完,安太医擦着汗从屋里走出来,向众人摇摇头,提起药箱离去。小郡主害怕的哭闹声好似远去,肖抒青脸色惨白,瘫坐在庭院里。
又一茬牡丹盛开,人君竟是纵马直奔和喜宫门口,斗笠一扔,飞身入了殿。
修容靠着床头坐着,躺了两日,头发疏于打理,末梢成了结。人来了也不吭声,被风吹得湿凉的手握上来,才扭过脸咬牙流下两行泪。
一声长叹,他去洗了手,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脸,又拿起玉梳,沾了水一点一点替她梳理头发。
发丝捋顺了,玉梳被她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她被抱进怀里,起先挣扎,然后捶打着他的胸膛,抓着衣襟泣不成声。
“……我恨你……袁成复,我恨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你好狠的心啊……你和万知,都是……都是……为什么……为什么?那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是不是也流了泪,她实在无力去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