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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默缓缓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咬了咬里唇,肃穆道:“老阎,小鸣被劫了。”

“什么?你不是说他就是留在红叶城放松放松吗!这么说……”阎顺才说着忽然钳住喉舌,方才的爆破音的余响似乎还萦绕梁柱,久久不散,他踮脚小步走到大门前,贴耳于门静听了一会,回身小跳到荣默面前,“这么说你说小鸣在红叶城放松是你的障眼法?”

“老家伙,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要不这么说就暴露了!”荣默蹦起一拍阎顺才肩膀,声音异常尖利。

阎顺才见荣默强振起一些精神,下意识轻拊老友的胸膛,轻声问道:“是什么人把小鸣给劫了?他们是想要钱?”

荣默起身接好一杯凉水,冰冷灌腹的感觉消弭了失眠和路途奔波的疲困,这时他才找回一些适从感,“这件事说来话长,容我给你慢慢讲来。”

“行,你老头子说着,我就认真听。”阎顺才正襟危坐,答道。

“劫去小鸣的,是伏丘帮说已经剿灭无余的紫烟寨的人。”

阎顺才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一点点到了荣默的心坎上。

“他们拿小鸣逼我就范说要跟我谈生意,我不得已答应了。他们先是安排我到一个昏暗的房间里等,在那个房间里,我窃听到了隔壁红叶城三大家会议的内容,但我感觉那是紫烟寨的人故意安排我听到的——但安若素和紫烟寨有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牛摸鱼这鞭子可伸得够长的,我们竟然没得到一点消息。”

“最绝的是,老子哪里想到来和我谈生意的居然是红叶城三家会谈上做安家代表的男人。”荣默拳砸条桌,喷出一口黏痰。

“这样子,安家已经完全落入紫烟寨的怀抱里了啊,”阎顺才双眉一紧,猛然抬头,恍然间似乎想起些事情,“老头子,那男人可报了名号?”

“报了,叫什么……余新民!听都没听过这号人物,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这么厉害一个小王八,我跟他谈了有一个多时辰,愣是没占到一点便宜。”

“余新民?余新民……”阎顺才敲着桌面犯起嘀咕。

“老阎,你在没在听我说话呀,老子都快闷死了。”

阎顺才轻拍荣默手背,爽直笑道:“哎呀,听着呢,你一个大镇长发话谁敢不听呀?你继续说,我听着,还能盘算盘算。”

“紫烟寨想让我做他们的内应,只等前面战火烧起来,就要咱们从后面起兵,对伏丘帮两面夹攻,一举攻灭伏丘帮,帮紫烟寨拿下这郡西天下。”

“老头子,你是怎么想的?”

“老阎,我想我还是尽量地保持了客观,我已经尽力把自己的个人感情在这件事里……不是,我是说我已经尽量把自己在这件事里的感情压缩到最小……”

“老头子,我懂,我都懂,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么多,我全都懂。”阎顺才拿起茶壶给荣默续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是……我知道,”荣默抿下半嘴茶,终于缓过一口气,“那小王八的话术很高明,他跟我说‘你们仙乡镇的协助对我们紫烟寨来说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可以做一次合作,也为以后我们双方在郡西的合作打基础’。”

“屁话,要是不用协助怎么会找上你。”

“老阎,这种话术我听过千遍万遍,耳朵早就已经生茧了,但是这个小王八的从容,确实是少见的。”荣默说着眼前又浮现出昨天夜晚的场景:男人斜靠沙发一角,翘着二郎腿,时不时捂嘴打哈欠,有时也点燃一支卷烟,当然也给他递过——不过仅限于刚拿出烟袋的唯一一支;说话总是缓慢而低沉,有催眠的奇效,如同夜里的山中涧溪,悦耳而安详。可纵使是到现在,荣默还是毫无睡意。

“你觉得他是个可信的人?”

“这样浅层的接触下来,我的判断是这样。再加上牛摸鱼,紫烟寨的胜算就多了至少一成。”荣默罕见地竖起食指,这是阎顺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头子生动的肢体语言。

“老头子,别卖关子了,说就说全吧,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

荣默盯着阎顺才看了许久,这是两位老友之间独特的眼神交流,光的交融或许不如语言那样明了直白,但却能悄然间深化人类之间的感情羁绊,因为感情这种事物,从来就不是能用语言来表达尽意的,“因为那桩惨案,我们约定守护仙乡镇,一晃也快过去十四年了,我们算是守护住了仙乡镇吗?”

“虽然不能算尽善尽美,但是总体上我们还是稳住了仙乡镇的局面,至少这十四年下来,仙乡镇都没有再遭兵燹了,我们……也多少还是算做了些事吧。”阎顺才仰面朝着天花板,十余年的过去历历在目,一幅幅老旧泛黄的篇章,合成一本连环映画。

“老家伙,你说得没错,我们完全能用这十多年来的成绩来告慰十多年前的自己,仙乡镇的乡亲们过得越来越好了,咱们镇子里多了许多郡外来的新玩意,大家好像都已经忘了十多年前的惨案,一切都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是这一切,和我们的关系真的大么?”

荣默侧头看着阎顺才,这个老家伙正怔怔凝望天花板纹,俨然一个风萧秋残的孤寡老人,“有多少乡亲盼着卖儿鬻女能换得王猛一点青睐,做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镇西的汤汉维每年给伏丘帮输送多少好处,岐黄会在镇子里横行霸道;仙乡镇好不好,稳不稳,全要看伏丘帮的脸色,我估摸着以元密通的个性和手段,就算没有我们两个,他直接安排人手,做得也不会比我们差多少。”

阎顺才依然仰靠背座,一声不吭。

“老家伙,你一定想不到余新民这个小王八问了我什么。他问了我十四年前咱仙乡镇义军的事情,从头到尾,滴水不漏,每个他关心的细节都要问过才安心。就算我想含糊其辞也找不到机会……”

“老头子,你说的我都赞同,依我看,伏丘帮已经是风中残烛,在这郡西地方撑不久了,可是我不觉得北面的红薪联会袖手旁观,要是他们出手,可能就是另一幅局面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走向,那就要重演十四年前的故事了。”

“不会重演的,老阎,”荣默紧握住阎顺才的手,一双扬眉翘上青天,“上一次,我们在最后关头退缩了,可是这一次,老子要放手一搏。”

虎口梆硬的茧抵在阎顺才手背,两人相视许久,最终以两人相继颔首而告终。

话分两头

元密通早已赶到暌违多年的仙乡镇,尽管仙乡镇与伏丘帮大寨两地相隔不过六十余里,却总有一道无形魔障横亘其间,阻挡元密通的去路。此次事急,元密通骑马素面而行,当街为不少仙乡镇老人所认出,消息传开,仙乡镇一时炸开了锅。

然而元密通似乎毫无自觉,只管向导带路行程,抵达伏丘帮在仙乡镇的驻所后,又听闻王猛已启程到镇长府邸去洽谈交接一事,久等不至,元密通只觉得这屋内四平八方的昏牢地狱里,格外难熬,便独自出屋,想着去城中逛逛。不料如履薄冰才出院门,便又折返,从管家那拿到带面纱的斗笠时,出门的事情终于瞒不住。

他是个铁汉,却最是个服软的男人,在实在拗不过杭乃振苦苦哀求的情况下,只得同意其远远随从。名字依旧是那个名字,风景却不是梦中的仙乡了。元密通跟随心动的脚步,却不自觉迈入了多条死胡同。

他走不到太远的地方,阳光投映下的斗笠影就是一张不规则三角形,需要抽丝剥茧般严密的计算才能找出三边的关系,而元密通心中,只剩下一摊乱麻。

在路人瞩目中风尘仆仆赶回驻所时,管家通知元密通甸服已经到了。元密通稍稍整理仪容着装,径往会客厅去了。他告解过杭乃振等人,独自进入会客厅,此时偌大的会客厅中,只有元密通和王猛两人。

“帮主,王猛向您报道!”王猛匆忙扔下喝了一半的酒樽,起身立正呼道。

“没事,坐吧,”元密通轻拍王猛肩膀,令其坐下,“甸服,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是什么事么?”

“属下刚刚接任调防过来,帮主一定是有任务要交代。”王猛一反常态端坐座上,说得仍然平和。

“这是一个方面,还有另外一个方面。”元密通缓缓在王猛身边坐下,抿了一口茶。

王猛耷拉着脑袋,明显不做回答的打算。

“这次让你驻防边境,本来是为了增加你的军功,堵住悠悠之口,让你以后方便接手我的位置,不过出了一些紧急事务。”

“紧急事务?”王猛喃喃道。

元密通从内袋中掏出信件交给王猛,淡然道:“小心点,这封信可没有副本,这份没了就都没了。”

王猛略显憨厚点头,双手不易察觉地往裤面上抹过一面,接过信件,翻开一刻,好容易才拿稳纸的两角,两眼上下扫个难停——实则他已将纸角攥出了褶皱。

“帮主,这是?”王猛读完一遍,瞥过元密通,再一次细细品起了信中一字一句。

“我留在扶济区的护卫队员全军覆没了,这是巡逻队在郅守义的尸体上发现的信件。”

“郅守义死了?他……”

“依我看,这封信不是弓许众耍的把戏,就是孟旭卫身边那个小子玩的挑拨离间的手段,都想让我们内斗坐收渔翁之利呀。”元密通打断王猛,兀自解释。

“是……帮主……”王猛晃开浆糊,颇为赞同,“我过去奉帮主的命令和紫烟寨交涉过,当时他们就有撺掇我入伙的意思,我明确拒绝了,怕伤了两家和气,所以一直没和帮主说这件事,没想到这些山匪如此歹毒……”

“无毒不成匪,有过这次教训,以后小心便是了。剿灭余匪前你就镇守仙乡镇吧,正好先和绥服部队搞好关系,打好绥服的基础,其余外两服自然就好办了。路上奔波,先去歇息吧。”元密通挥手示意,喝下一口浓茶,长长舒出热气。

“哎。”王猛搭腔起身,直直往大门走去。

元密通手作拳敲了敲桌子,王猛蓦然惊醒,回身将信件扣在桌面,拿上自己一口未动的茶杯压住浸湿的边角。

“帮主,我知道帮里有很多人不喜欢我,只要抓住机会就想扳倒我,我一心一意扑在帮务上,不会处理这种事情。我知道您很信任我,就怕三人成虎……”

“这些事我很清楚,我的判断是不会动摇的。虽说如此,你也要学会处理好和同侪的关系,不然以后你当了帮主,帮务也不好开展。”

“是,我会努力的。”王猛走出会客厅,轻关上大门,迎接他的是两排整齐列队的卫兵。

“甸服好!”杭乃振大声呼喝,王猛着实吓了个激灵。在神情肃穆的卫兵丛中穿行而过,紧凑的压迫感油然而生,可惜王猛不是个习惯战战兢兢的人。

步出屋门,萧瑟的秋风给他捎来消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需要适应颤抖——他忘记和帮主申请回楼水村整顿部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