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午时
自昨天到任起,姜欧就留意观察甸服部队和军官的动静。当时趁着甸服副官褚蔚良来恭贺到任,姜欧特意说了许多对王猛不利的话,那时褚蔚良的动摇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上王猛一日未归,甸服军营中确实有骚动的迹象。可奇怪的是,到深夜骚动便突然中道而止,一直到今早都没有动静,早上和褚蔚良见面时,竟然还见到这家伙笑眯眯打招呼。
眼下姜欧没有多余的功夫去理清思绪,她受邀前去楼水村村长长屋参加宴会,她快步流星,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楼水村地接宣尚,旁连楼水江,田亩叠缀,鱼虾长足,而且常年治修战备,民众乐佚轻战,民风彪悍,这一点和紫烟村颇为相似。即便伏丘帮已入驻多日,楼水村与正规军互不相干,无论老少青壮,皆安堵如故。
姜欧想起驻扎木坪村的花竟臻,也不知道这位老大哥现在怎么样了,木坪村村风封闭,不喜生人,侯服部队入驻,一定多有不便。正想着,抬头棕色厚木入眼,已到了村长史诫家门口。
门口侍卫早与姜欧熟络,见姜欧到来,躬身礼请入屋。姜欧才刚入门,便为喧嚣所环抱,除过姜欧熟悉的史诫夫妇,其余还有四个她不认识的衣冠士人,士人分为两波,都是中年人领着一个青年,双方虽像是辩论,但只有一方领头的士人在喋喋不休。
“天地之间,人类为尊,而人者,离开了本质的人性就空洞了,人性天然而来,不嬗不变,只要悟透这点,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宣尚齿蛮,老夫素有所闻,这些野蛮人暴戾成性,莫说掠取红叶村镇,就是蛮族内部,也是互相攻伐不休,虽作人形,实为恶畜,对这些嗜血的凶恶之徒,饶是以我大汉传承,也毫无道理可言,唯有斩杀一空,才能杜绝后患……”
素服士人见对方笑而不语,似乎颇为得意,“哼哼”两声率学徒径自坐下了。
玄服士人倒不着急,笑对史诫道:“史村长,好像有客人来了。”
史诫喜滋滋吩咐侍者招待客人,闻言和老妻回身望去,果见姜欧立于门前,当即笑脸迎上:“老朽听得入神,竟然没有注意到姜绥服,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没事,史村长,倒是我今天叨扰,要劳烦你们一家了。”
“姜绥服哪里的话,您光临寒舍,让咱家蓬荜生辉呀,咱高兴还来不及呢!”史诫老妻执手热情地招呼姜欧入屋,许久未见,老妪瘦削的脸自中饱满,柔和不少。
姜欧心里暖暖的,下意识才要客套,史诫却先抢过了话头。
“姜绥服,老朽前几日是因公务去了趟小石城,恰好赶上古子和庄教授游学到小石城,这不,老朽就把两位大师一起请过来了。”史诫起手向姜欧介绍。
“临河古佳缃,早闻姜绥服大名,久仰久仰。”古佳缃浅笑作揖。
“御武庄吾更,幸会幸会。”庄吾更简单作揖,只瞥过姜欧一眼,旋即别过头去。
古佳缃身后的年轻人见姜欧开口,赶忙抢过话头作揖道:“大人您好,在下尤谨。”
姜欧都一一回礼,实则听得云里雾里,这两人的名号她闻所未闻,两段介绍下来,只听清弄懂“临河”和“御武”两个地名,临河是震州的大城,而御武则是红叶郡北边邻郡河央郡的郡治,姜欧一直认为红叶郡郡北以北和以南恍若两个世界,现在她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好在气氛还算和洽,各自礼让一番,各自入座进餐。
红叶城安氏商行西处
早用餐是西处的一贯传统,由此雇工们能得到些歇息的时间,以便更好迎接下午劳作。隆岚钟坐在天台,暖和的阳光洒照半身,把人也晒得暖洋洋的。他刚掏出腰袋想抽支饭后烟,左肩头忽而稍稍一沉,半转头他的鼻尖便略感瘙痒,芳香的青丝轻拂隆岚钟的脸,驱他有将头埋进青林的冲动。
安长钰已然微憩,隆岚钟只好将烟袋收起。阳光有些刺眼,而隆岚钟正向往着空中悠然的云朵,若是能躺在云朵之上,会不会柔软而舒适呢?身边靠着鼻息吹颈的女孩,仿佛云朵揉体,顺滑绵绵。他身形僵化,右腿似有抽筋迹象,只得勉强伸直半边腿,却见一道瘦影挡在脚前。
“忙活了一上午,中午不休息一会儿?”隆岚钟轻声对小心坐在身边的平波清说道。
“我想和你学学。”平波清不经意瞄过隆岚钟身左,解释道。
“你想和我学学?学什么?”隆岚钟闻言不禁挑眉,两人同在紫烟寨多年,几乎是同一时期加入紫烟寨,还都有读书的爱好,但实际上紫烟寨兄弟都知道两人间交集甚少,就勉强称得上面善,两个冷淡性子碰撞到一处,擦肩而过连寒暄都不存,平波清主动来找自己说话,实实是意料之外。
平波清低头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整理思绪。当隆岚钟再次看到平波清眼中的金光,他才回想起从未看过这个男人脸上的犹疑。
“昨天你在会议上的表现我听说了,昨天你给我的那张纸条也很有用,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抓住别人的心的。”
“真是奇怪的讲法……”隆岚钟打个大哈欠,“对你来说,任务是什么?”
“任务是什么?如果要细分,我一般分成三个阶段:计划、完成任务的手段和过程、任务目标。”
“果然是读书人,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既然是这样那这话就好说开了,这三个阶段里,你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
“你一定觉得目标最重要。”隆岚钟抢答。
“是,如果不能达成目标,那任务就失败了。”
“你一贯的行事风格都是遵从这个准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隆岚钟半眯双目,“你一定是在荣默不肯听话的时候才打开纸条的。”
“我想学的就是这个。”
“想学会这种东西,首先你要先明白其他更重要的事。”隆岚钟摇动食指,“就拿你对任务这件事的看法来说吧,任务目标,是不是最重要的呢?我也认为是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如果结果平平就没意思了。但是严格按照任务目标去执行,去实现目标只是一种理想情况,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情况,需要临时调整任务目标,在减小损失的情况下尽量达到目标。甚至还有可能面临一种更极端的情况——突发状况迫使你不得不暂时把任务搁置,到这种情况下你又能不能把握好呢?”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想听更……”
“我也希望你都懂,但很可惜,人的秉性是很难去改变的,纵然这是个运动的世界,人的秉性的运动速度却算是最慢的一类,对我来说,透视人性就是家常便饭,而对其他很多人来说却很难理解;对你来说,坚持一件事、一个道理,用最大的努力去达到它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情,但对其他很多人来说这也是很难理解的。人生永恒的命题是:到底是该全力调整自己来适应你所认识到的世界,还是该在你还没有认识到的世界里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呢?”隆岚钟见平波清掏出小本飞速写了起来,自然而然停下了嘴。
安若素危坐房外檐廊,鱼塘的粼粼波光浮跃脸上,点水蜻蜓留下最后的秋涟漪,隐秘的草丛里,虫儿还在呼鸣打闹。安若素自认不是多么聪明的人,每日读书、处理商务、忙于交际,他就喜欢利用中午这段安静的时光来做冥想,此时他屋后的檐廊便是他的小天地,冥想之后,乱麻也抽作无数条清晰的线绳指引两端,让他有精力去解决下午的杂事。更何况,午睡之末,他还要抚琴一曲,是从他到任西处以来便形成的惯例,要是没了这琴,大家兴许都很难起床。
鱼儿漫游,安若素双瞳中的闪光也不由得随之颤动,而这时沉稳的脚步已经到了他身边。不待安若素开口,齐语生自作主张跪坐在旁,一片天地同享。
“若素,你这几天是在故意躲着我么?你清楚我的性格,如果你不方便,直接跟我说就好了,我二话不说,直接就走。”
“怎么,在下家中招待不周,把齐公子给得罪啦?”安若素忍俊不禁。
伸手打不得笑脸人,齐语生一时没了法子,轻叹道:“你这几天怎么这么忙?天天都见不到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