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卯时
颠簸的路程看不到尽头,荣默不知不觉陷入假寐。
“你个死老头子,带着宝贝儿子到城里去,结果给丢了,要是找不回来老娘跟你没完!”波纹荡漾,身宽体胖的妇人蓦然浮现眼前。荣默嘴中发出“唔唔”的嘟囔,似乎是在说话。
坐在荣默对面的侍卫并不在意,这位镇长爱好说梦话的习惯在镇长的府邸里是人尽皆知,老头子还时或因为说梦话被赶出卧室,睡到别屋。
“父亲!”
“什么!”打盹的荣默忽然一蹦而起,慌张地四处张望,把侍卫也吓得一激灵。
“镇长,怎么了?”
“有没有人叫我?”荣默抹了一把额头,缓缓坐下,轻问道。
“没有,我们看您这么困,都不敢打扰您。”侍卫暗自环视周遭,车厢里的物件都完好无损,这样的清晨,车外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是少得可怜,更何况是在处于战乱的郡西。
“前面的,把车停下来!”
荣默刚松下一口气,便听到车外喊声四起。招呼慌不择路的马夫停下车,荣默和侍卫踱出车外,正见一队骑兵朝这边迅速奔来。
“你们是什么人?身上有没有带可以证明身份的物证?如果没有,那就要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了。”骑兵整齐列队顿足,为首的骑兵队长牵住缰绳,马上危坐问道。
荣默忍不住打着哈欠,从兜里掏出铜色令牌。骑兵队长见状抱拳道:“原来是荣镇长,多有冒犯。现在郡西战乱,紫烟匪患还没有完全平定,镇长路上小心,在下还要执行巡逻任务,就不久留了。”
目送骑兵队离去,荣默伸展身体,强振精神,再次上车,马车再次启程缓缓朝仙乡镇驶去。
巳时
这两天元密通收到了两个重要消息,在经历了初期的浆糊之后,彻夜未眠整理好思绪的元密通已经遣人向驻守仙乡镇的姜欧发出照会,要求她接替驻守接近西南的楼水村的王猛,算算时间,这位甸服应该已经到任了。
元密通骑上骏马,随从只带护卫队以杭乃振为首的十余人向仙乡镇进发。
话分两头,赴任楼水村的姜欧途经紫烟村时特意停下面见裴熊刚,正逢帮主派来的信使到达紫烟寨将信送到,姜欧便陪在裴熊刚身边一起读完了这封信。
“帮主判断紫烟山匪是从紫烟高崖爬下向西逃窜和齿蛮会合去了,相信不日就能看到山匪和齿蛮的联合军来犯,帮主叮嘱我们一定要加强巡逻和防守,布置好迎敌阵型。”裴熊刚将信件转让给姜欧,概括道。
姜欧边点头边展开信件道:“牛摸鱼诡计多端,据目前的情况来看,紫烟寨余匪也只有可能是往西去了。”
“你这次过来是想到紫烟高崖下看看吧?”
“还是你老兄懂我。”姜欧还回信件,轻笑道。
裴熊刚回以别扭的笑容,这在伏丘帮中是标志性的“荒服礼仪”,倒不是裴熊刚故意要这么别扭作笑,而是因为他的面部受过伤,面部肌肉无法很好协调,这样的笑容自有一番别样暖意。
吩咐好副官严守,裴熊刚和姜欧两人脱队快步往西北边的紫烟高崖行去。
“你们是昨晚发现紫烟高崖下的尸体的?”
“是,之前的搜查工作一直没有开展到紫烟高崖这边来,紫烟山上的部队也一直驻扎在树林外围,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不敢想到紫烟寨真的会走这一步。”裴熊刚半叹。
紫烟寨行踪的发现,对伏丘帮五服大概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特别是对花竟臻、裴熊刚和已故的黄彦来说,一个时代的轮换,旧时代的人总是很难赶上新时代的马车。还没到空地,姜欧已远远望见把守隘口的伏丘帮众。
帮众们见到裴、姜两人前来,敬礼示意,列队让开一条进入空地的通道。紫烟高崖和其下的空地绝对算得上红叶郡西的一道奇景,站在云雾缭绕的高崖之巅俯瞰,直是“一览众山小”的豪情,直下千仞,半包围的青葱空地,只能通过一道六七人宽的空隙进入,这僻静之所,夜里星色凝露,则最适宜“似此星辰非昨夜”的静思,因此这里也为文人墨客命作“星辰圈”。
可是现在的星辰圈,已被殷红侵染,地面上的躯壳一片狼藉。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姜欧一眼就看出尸体关节的错位,可是这些尸体都面朝青天,双目微闭,神情安详,明显是有人对尸体做了后续处理。
“你带人处理了尸体?”
“怎么会,我发现尸体时就是这样。”裴熊刚摇头道。
姜欧蹲下身,手指触碰躯壳冰凉的肌肤,秋寒深入骨髓,又从骨子里渗出,别不清是风寒还是骨寒。
裴熊刚抬起头,高山仰止,连陡崖的半边都无法突破,“如果是你,你有信心从那么陡的崖顶爬下来么?”
姜欧缓缓站起身,顺着裴熊刚的视线望去,无奈苦笑道:“这样的高度,恐怕重点不在能不能爬下来,敢不敢才是主要的。”
“是,从这样的山崖上爬下来,首先就要做好必死之局的心理准备。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这些紫烟寨人的,希望牛摸鱼做出的努力值得他们这样做。”
“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吧?”
裴熊刚抽搐的脸上读不出表情,他深呼了一口气,启口道:“是啊,确实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那可真算得上是段峥嵘岁月,只是我真没想到牛摸鱼能做得这么决绝,好歹黄彦还是保过他的。”
“熊刚,过去牛摸鱼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这就是他的答案,”姜欧轻拊裴熊刚的虎背,“他跟我说‘利益之争可以分配,可以协商,可以妥协,所以可以调和;但思想之争,是不可转移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可能调和’。”
“伏丘帮和紫烟寨可能不同,但绝不是不能调和的,我们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牛摸鱼却是个天生的造反派,把他除掉之后,其他人我们还是可以谈的。”
“紫烟寨与齿蛮联合,必然不是牛摸鱼一个人的主意,我看想坐下来谈可能没那么容易,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姜欧收回目光,和裴熊刚朝南边的开缝回走。
“你说得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裴熊刚眼中闪过一缕寒芒,“你知道这次帮主调换你和王猛驻防位置的原因么?”
“听到过一些风声,听说留在扶济区的护卫队在幕开林全军覆没了,我们的搜查队在他们的尸体上找到了一封信,帮主看过信后就作出了调防的决定。但我不清楚信上写了什么。”姜欧有意无意瞥过隘口的卫队,答道。
“最早搜查到尸体的是我们‘花派’的人,已经私下里看过信的内容汇报给我了:信是在‘王派’走狗柏轩才身上找到的,是一封紫烟寨的人秉承牛摸鱼旨意写给王猛的回信,从信件内容来看,王猛早就和紫烟寨山匪勾结在一起,这次正是他夺权的好机会。”
“早知道王猛不是什么善类,真没想到这么卑劣!如果不尽早动手我们伏丘帮都要毁在他手!”姜欧猛然一脚将身下长草踢作两段。
“但这件事我们还得小心处理,”裴熊刚刻意压低了声线,“你觉得谁会把王猛和紫烟寨之间的信使给杀了,还摆在显眼的地方?”
“如果把尸体藏在幕开林深处,那就算被野猪吃掉也不会有人知道,把王猛的计划暴露给我们,目的很明显是要让我们内讧削弱我们的力量,还能阻止王猛夺权和紫烟寨联合,这么一来,就只有一家会做出这种事情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于红叶城三大家,这算得上是手阳谋,就算知道王猛的阴谋,但要是我们处理不好,内耗太大,就会给三大家可乘之机。”
“以我对帮主的了解,这次召回王猛,恐怕很难做出重罚,如果只是谴责,只会进一步激怒王猛,让他加快计划。”
“是,所以我们要用自己的一套方法来行事。”
“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姜欧放缓脚步,说道。
“我这个计划要以西门谷为重点。”
“我就是刚从那边过来的,顺路考察了山谷地形。”
裴熊刚点头,“王猛调防,心里一定很慌,而他的部队又驻扎在郡西外围的楼水村,万一出了什么事,王猛在仙乡镇就是个孤家寡人。他定计要反,临行前肯定已经和部队交待好,如果他的部队从楼水村出发,取道南边的捷径西门谷,只要提前规划好路线,路上小心行事,完全有可能避过我荒服部队的侦查,奇袭直通的伏丘原,然后顺势拿下仙乡镇,本寨就危险了,王猛能一举夺权。”
“所以只要我们守住西门谷,就能切断王猛和部队的联系,借机彻底根除王派势力。”
“这也是侯服一直以来的意思,只是他一直夹在帮主和王猛之间,要顾全大局,所以难以下决定,我的意思:这件事就由我们两个人来做,斩草除根。”
“好,我们两个人足够了,要是人多了很难协调,还容易泄露。”
“但是完成这件事还需要一些手段——我们需要直接的把柄。”
“我已经做好打算了,不日就能让甸服部队动身。”
“很好,我会加强楼水村周边的巡逻,随时监察甸服部队的动向,如果你需要帮助,楼水村稍北就能找到我的联络人,我的部队能在第一时间集结。”裴熊刚向姜欧伸出手。
仙乡镇
阎顺才度过了一段备受煎熬的时光,整个双方会晤的三人中,就几乎只有他一个人全程在说话:王猛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对他说的任何事情都只是匆匆应答;而荣默则“身在高殿里,神游九霄外”,时而目光呆滞若有所思,时而缓过神来听听两人的对话。
终于送走王猛,阎顺才才得以回过头来专心对付这位年未六十而须发已白的老朋友。阎顺才叫侍从关上大门,侍立门外,这才放心地来到刚落座的荣默面前,问道:“大荣,怎么回事,平时嬉皮笑闹的,今天一声不吭怪可怕的。你这次去红叶城出了什么事?”
“老阎,还记得咱们当年一起发过的誓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这怎么可能忘记呢?如果不是誓言,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也没有仙乡镇的今天。”阎顺才背手而立,他眼中的荣默耷拉着头,完全看不到脸,此时他倒愿意多看看这老家伙那张多变搞怪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