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心不在焉的孩子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停下手里动作,抬头怔怔的望着先生。
“先生您……”
“去年偶感风寒,张大夫为我把脉的时候说,脉象有异,是操劳过度,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加上年岁已高,近来先生我明显感到一日不如一日。”
说起自己的身体老先生格外的平静,仿佛再说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所以我才有此私心,偷偷为你报名,为师愧活六十余载,一生无甚大的成就,论文章学问只至秀才水平,论文治武功也仅仅当了个镇上官衙书隶,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这座书斋了,三十余年为圣贤传道,小镇大部分皆是我门生弟子,他们的孩子也是,每当想来也是与有荣焉啊!”
“所以啊,为师最放不下的也是这座书斋,交于谁都不放心,唯独你,你小子虽然嘴上不正经,但是好在性情还不错,治学虽然怠惰了些,但胜在有心啊。交于你也算是了了为师一桩心病。”
杜灵柏望着先生,嘴唇微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突然孩子尖尖的耳朵被轻拧了一下,一个嗓音传来。
“小柏啊,你就听你先生的,去试试,虽然你先生嘴上总是说你这不好那不好,心里对你可是一百个满意。这么多年来早把你视作接班人了,那天晚上还和我说,说不定小柏能是他教的学生中第一位走进殿试的呢。”
老先生一瞪眼,带着笑意,假意斥责从门外走进来的老妇人。
“多嘴,他能进殿试我就去请镇南边打鼓的刘三全镇子帮他敲锣打鼓宣传宣传,旁边镇子也去!”
杜灵柏转头看了看妇人,又抬头看了看眼带笑意的先生,灿烂的笑着答应。
“好嘞,先生咱俩可说好了,我要进了殿试,周围三个镇子可都要去到了。”
夜幕降临,绝大多数小镇居民皆已熄灯睡去,街道上巡更人敲响了二更的锣声,杜灵柏溜溜达达从私塾出来,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吃过饭后询问了先生一些参与乡试的细节,便有些晚了,不过想着家里还有些剩菜,老爹应该没啥问题所以本来加快了的脚步也就慢了下来。
带着虎头帽的小孩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前方巷子口出现的人影上。那人伛偻着身体拄着一根磨损严重的木拐杖,步履缓慢一摇一晃。他的左边裤管空空如也,随风轻轻摆动。右边的袖子被巧妙地打了个结,紧贴着身体,避免了无臂的袖管在行走时的不便。他的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光滑的头皮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银光。仿佛是发现了虎头帽孩子一样,拄拐的男人转过头来,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让杜灵柏看清了他的样子。那是一张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容,一条条皱纹深刻而明显,像是小巷里那些无人居住的破房墙壁上的裂缝,布满了老人整张脸庞。
老人瘦骨嶙峋,腮帮子瘪瘪的,眼窝深陷,一只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白布,不知道能不能看清东西;另一只眼睛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连眼皮都没有,显得格外空洞和凄凉。他似乎注意到了杜灵柏的目光,老人咧嘴一笑,露出了稀稀拉拉几颗黄牙,更令人惊悚的是,老人两边的耳朵像是被割去了一般,只留下两个耳蜗,这让他的笑容显得更加诡异。
杜灵柏看清来人后,长出一口气,笑着迎上去。
“老马,怎么这个点了还在外面晃悠,都二更天了,想要饭也要早上来啊。”
老头姓马,是几年前逃荒到此地的老乞丐。据说他的家乡远在大周的最北边,那里前些年遭受了严重的旱灾,庄稼颗粒无收,生计难以为继。无奈之下,他只得离开故土,一路向南逃亡,最终流落到了这个小镇。他来到这里时,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对耳朵,村里的闲汉子们都说肯定是逃荒的时候给人割了去充饥了,人饿急了吃人也是有的,每次说起来都煞有其事,仿佛亲身经历过那地狱的场景一样。
小镇的居民大多心地善良,对于这个可怜的老乞丐沿街乞讨的行为,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一些心善的大族少奶奶在街头遇见他,会慷慨地施舍个一两文钱。有时酒楼的伙计掌柜也会将吃剩的或者没卖掉的饭菜留给他。在这样的接济下,老马头勉强算是活了下来。
前年的一个夏日,河边发生了一起意外,叶屠户家的小儿子叶生不慎溺水。恰好被路过的老马头发现了,要不是他拼了命的大声呼喊,叶屠户家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叶屠户虽然平日里以抠门吝啬著称,但为了感谢老马头的救命之恩,他破天荒地拿出了河畔边一栋本就破败无人居住的老宅收拾干净作为谢礼送给了老马头。从此,老马头也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处。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眷顾这位老人。去年冬天,老马头在家中端着碗走路时,不慎滑倒,手中的筷子不幸插进了他那只仅剩的好眼里。这一意外,让他最终落得个双目失明的悲惨境地。
杜灵柏与老人算的上熟识。在杜灵柏因为那张不饶人的嘴而惹上麻烦,被人满大街追赶的日子里,好几次都是老马头挺身而出,为追赶他的人指一条错误的方向,巧妙地误导追兵。每当那些恨得牙根子痒痒的汉子们意识到被愚弄,杜灵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愤怒的追兵最多也只能对着老马头啐两口,却没人真的与老乞丐计较。毕竟,除了几个小镇上的地痞流氓,没有人会去欺负这样一个好说话的可怜老人。
“不要饭,半夜人少,出来转转,不会撞到人。”
老马咧嘴笑着说,他的牙齿已经所剩无几,说话时难免有些漏风,如果不是十分熟悉他的人,可能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回去了,天色不早了老马你也早些回去,大晚上没人,你掉沟里都没人管你。”
说完,杜灵柏走上前去,轻轻地将老马头的身子板正,指向他河边小屋的方向。
“顺着这条路直走就到家了,改天我给你带孙姨家的馒头吃。”
杜灵柏转身离去,步伐轻快。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老乞丐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孩子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