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衰落毕竟最为惨烈,朝堂上不必说,就在市井中也显出秩序的瓦解来。
灰褐色的沉重的墙壁中间时时传出悲鸣,接着一声喝骂,是劫掠的洋人;将近崩解的可能就更强烈了,震耳的炮响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我正是在这天离开我的归宿紫禁城的。虽说离开,然而已没处去,所以只得暂寓在孙先生的宅子里。
他是我的恩师,比我长一辈,应称一声“师父”,是一个讲平权的老无罪。
他比常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蓄胡子,一见面就是关心,关心之后说我“受苦了”,说我“受苦”之后即大骂朝堂。
但我明了,这并不是有意指责:因为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但是,谈话是总不能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坦白了我的遭遇。
那时我怕的要命,坦白之后,静待他对我发予处置;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管的严了些;近来却一直忙,都在准备着“大无罪”。
这是签署条约的节点,木已成舟,无可挽救,丧失国权也只是时间问题。
港岛、新界、九龙,皆被占去,丢失的土地都在心里扎的生疼,有的还戳进肺管子。
丧权以后,他们组织人群前往大街游行声讨,可见的被当做“俘虏”了,天微亮被关进去,并且按上罪行,恭请洋大人责罚。
罚的却只限于闹事,内容自然仍然是干扰治安。
人人自危,向来如此——只要家里还有长辈和儿女之类的,——全自顾保命。
天色愈阴暗了,出去时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漫天飞舞,夹着雾霾和沉重的天色,将街道乱成一团糟。
我来到孙先生的书房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的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墙上挂着的旗帜的大“民”字,这帮人的理念。
一边的挂历已经脱落,松松的垂落在长桌上。
我又趁机到床下的暗角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民族》,一部《民生》和一部《问题的真解决》。从那时起,我接下了师父的主意。
那日,一想起那时师父叫我深入交流的事,也就使我心生怀念。
那是下午,我到街坊了解情况探访一位挚友,走出来,就在路边蹲着。
目光的方向,正瞧向街上路人,而瞧他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朝我走来了。我这回在市井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其他了:之前未必如此,即今已然剃发,全不像从前那样;虽脸上瘦削不堪,黑不溜秋,而且消尽了先前怯懦的模样,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两眼珠间或一轮,还可表其身份。
他一手牵着驴子,踏过路边摊,扬起尘土;一手搂着一袋比他更大的布袄,其中一匹布,下方沾了泥:他分明已经钝乎是一个商贩了。
我就站住,想着买来些。
“上好的绸缎。”他卖力的吆喝。
“看看。”
“瞧这纹理,光滑手感!”他本就精明的眼珠泛光了。
我万料不到他能讲出这样的话,颇感有趣。
“抓紧时间,好布不等人啊!”他走近两步,悄声的说,极具偷感,“来看看,给你留得。”
我倒觉得稀奇了,一见他的眼盯着我,不由感到刺挠,比在学堂偷闲时,先生又偏是站在身旁时,惶急的多了。
这遭遇生平几见,此刻怎样回答他好呢?我在极短时间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有根性,然而他,却猜不透,——或者不如说习惯: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又何必增添不必要的烦扰,自找麻烦,不如说要罢。
“就要罢,——我看。”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要上几匹?”
“啊?几匹?”囊中羞涩,只得支吾着,“几匹?——先看看,看看再买。——然而这布匹,……怎么就这般难看……”
“让开!不想要就走开,竟耽误时间?”
“唉,唉!价还没讲,怎能走呢?……”这时我已完全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探访,都档不住几番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之前的话,“我……实在,拿不出来……实在,没银元……其实,就想逗逗你,想拿你找乐呵。”
我趁他撸起袖子准备如抽驴子般抽我时,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孙先生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自己想,我这话答的他恼怒。他大约因为在别人的戏弄的时候,感到愤怒了,然而还有逗弄他的方式吗?——或者是偷下他的驴子去卖?倘有乐呵的事,又因此逗得他恼火,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这等乐事,该挑人下菜,而我偏要盯着他逗,正无怪衙门专治苦难人;而况已与其结下梁子,即使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扯上关系了。
“逗你玩”是一句极有力的话。不着调的勇敢的我,往往在这方面颇具天赋,选定苦主,万一被其逮住,大抵打回去罢,然而一用这逗弄来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