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想到什么而猛然一惊,我的四肢抽搐了一下,连带着让轿夫都吓了一跳。但好在乡勇没有对我的惊慌失措做出什么反应。或许在他的眼中,我还在为当面一刀溅出的鲜血而惊恐。而殴打懦夫在当时的年代,比现代更值得鄙夷。因此他宁可装作漫不经心。但冒出来的念头连我自己都被吓到了,这个关于我神秘出身的想法,让我不由得以为,我的脑袋现在还只是寄存在自己的脖子之上。而蒙他们的好意,将我用担架转去三元里村,只是清代的文明教化不允许乡绅如同尼安德特人一样将一名海外客人就地正法,除非典明他所犯的罪孽。我之所以会这样穿着,确有一种可能:我可能是一名传教士。
教会在清代之前便已存在了,在过去数个提倡宽容的年份里,教民一直在潜滋暗长。浙江和福建沿海地区的商人家庭里,有极其少数的孩子被送给了传教士做义子,然后被带入欧洲或南洋,从事神父工作。传教士们以其建造巴别塔的狂热,试图从语言的围栏中找到天启的证据。毕竟,来自哈剌和林的传说一直在迷雾中,向他们宣布,中华帝国是一座失落了信仰的教会之国。而谁将这个帝国拉回教廷的怀抱,谁自然就会成为保罗一般的圣徒。因此,一半为了能听懂中国人说什么,一半为能弄懂中国人想什么,教会批准了更多传教士培养中国教士的计划。但这一可能性却令我发怵。
高宗皇帝已经就祭祖和是否遵从人间皇权等理由,对传教士下了死手;白莲教时刻令传教士们不寒而栗。我还落在了孔教士绅带领的乡勇手里,那么求解一下此刻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真是想想就头大。
传教士背景令我感到极其不安。在这个时代,海外背景还没有如今天一般时髦。尽管华人自北宋后便不断地进入南洋,但那时既没有片板不能下海的禁令,也没有发生教民与士绅冲突的教案。晚清教案却是此起彼伏。何况,长老会、国教会、路德派、公教会,就算假托传教士身份,一到教友兄弟们的问话,登时就是一场圣城大战。我当然知道自己一定不是教士,因为身上套着的是世俗的西装,而不是熨好了的苏搭。但哪怕是和教会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就已经令我牙齿开始打颤了。
是容闳?
不对,掐指头算算,容闳此时应该在澳门马礼逊寄宿学院,能讲的也只是顺德口音的广府白话与英文,还没随校长去美国。因此,在广东地界,着洋服,操京师口音,光这三件事凑在一起,便已是石破天惊。
现代人普受国文普及之恩,对由地大物博沉淀而成的语言巴别塔,已感到分外陌生。然而,清人入关之后,从东北带来了更多的辅音,才将明人的发音习惯被推到了长江以南的省份;但只要竖起耳朵一听,仍可知说话人的籍贯与属地。蜀人入苏杭,参客闯关东,都是一张口便透了风。明代四大奇案之一的科举案,南北举子聚众闹事时,现场便有“南腔北调”的说法:譬如“千山千水千才子”这样包含自夸的上联,即便意思看起来显而易见,现代人却读不准发音。明人的吟咏,没有“鸡”“七”“西”的辅音,“千”字读起来像“岑”;清人入关之后,带来了关外的发音习惯,才使得日后京师的口音多出“片子“二字做后缀。咸丰年间,有满人宗室子弟就学于京师同文馆,才能培养出兼具京师片子与英、法、日、德语的通译人才,但人数极其稀少,出时后也都为总理衙门纳为使臣,汉人子弟多于此无缘。八旗子弟即便顺利登科,也是典型的死硬派,衣冠是万万不能改的。郭嵩焘不过接过一件大衣披在身上,便被副使依清流做派连番弹劾。多少人以为穿越回去便能依照信息差的红利开疆拓土。但人同此理,心同此理,恃才傲物而又困于办公室风议中,一生不得志的,何止一人数人?嘉庆、光绪、溥仪,即便只看有清一代,倘以帝尊之力面对时代,尚不可成;何况是压根儿就没领受过家训庭训、没捱过童蒙之学扫洒应对、听不得等级尊卑长者折枝的现代人?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眼中的乡勇、异教、英夷、皇恩,哪一只不是巨噬细胞?在这个时代,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哪怕还没开口,都可以被兵勇或团练以“有伤风化”的名义下狱。普天之下,又有哪一个犄角旮旯,藏得住这一点来自现代的所谓文明荧火?
我已明白自己此刻已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不合时宜的呼吸,都会招来凝视与死亡。
我是一名十三行的伙计,被朝廷的人安插进来的,干的活儿是翻译。
而我的真实身份,恐怕是个探子。
广东府自清高宗起,便在城西南叫划定地界,号称“十三行”街,两百余年内独占了同洋夷做生意的权利。“十三行”虽是边市,但却与盛京将军治下的贡市不同。依大清律历,朝鲜使臣每年都要向清廷进贡,其余进香使、谢恩使,年均四至五次。进贡之时,使臣即可与内地商贾交易古玩、貂皮、人参、佛像、布帛丝绸,并兼营走私书籍。而英、法并无定期进贡之陈例,沾不了贡市的光。清廷又无海关关税之概念,看不起与英人交易的蝇头小利。所以专令广州府在城西南划定了一条街市,纯粹是图管理上的方便。清廷集中边市,但又放任权力,任用外地商人如伍家、潘家主营对欧的象牙、珐琅、木器、瓷器、绘画等生意。这才使广州人对专擅的商人抓得极紧。不许花落他人家。
伍家与潘家本为福建客商,因跻身十三行行首而得以入籍广州,也是这个道理。外人根本无法插手夷务,我既然讲不来顺德话和客家话,那么找到这样一身衣服,穿着招摇过市,也就很可能被刻意安排进来的了。
会被灭口。
想到这里的时候,后颈汗了一截。抬眼所见那看不清轮廓的连山才在记忆中映出名号,是苏轼满地乱走的白云山,世皆曰可杀时的迦南。
实在有些后悔这么快逼近答案,脑海中的整齐文字并没有给我带来整饬而严谨的美,更没有一滴水看出尼亚加拉瀑布的自得。毕竟,在这个时代,能攒齐这套衣冠的人,本不应如此张扬地行走在路上。
我一边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现实,一边注意到引路的乡绅似乎有功名在身,总有两个丁勇紧紧跟在身后。感觉鼓足了半辈子勇气,我小声叫住了他,请教了头领几个问题,当然包括我们要去哪儿,找我问什么话。但能令他扑哧笑出声的却是一个怎么看都无法理解的问题。
“有劳大人费心释疑,晚生敢问何月何日。”
“你怕不是得了失心疯,胆敢忘了当今圣岁隆恩道光二十年,一会儿进去,不准胡说八道,不然撕了你这张嘴。”
“十三行英吉利语通译梅宗到。”乡绅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三元古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