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走入祠堂,两盏红伞灯将“三元古庙”四个大字照耀得亮堂。不同于泥塑小庙,三元古庙用青砖来造庙身,庙虽不大,但善男子善女人的虔诚之心,倒是尽收眼底。烧砖造屋的事儿不稀罕。各个土窑就地取材,选粘性高的铝硅酸矿衍生物,再用水调和后锻造就行了;烧砖的炉子也都建在村旁。但青砖耐风化,造价高。三元里的匠人建庙时用青砖而不用泥胚,依然是借虔孝之心,抖擞出来的村子身价。古人作屋,决定造价的可不止占地面积与架屋的梁柱榫卯。砖瓦亦是讲究。尽管就地取材,南方多红土,地貌本就多灌木与雨林,因此土质多以碳酸盐和富铁铝岩石为主。烧制红砖最为经济。青砖要多加一道工艺,也就是烧结之前加水。让水蒸气把空气挡在炉外。所以砖体是青的。不仅如此,古制里红砖烧炭,青砖烧柴。砖体自土里来,又有文火、水德与木敬,已经有了神性。用来建神社文教,或建风景园林。大户人家因有园子,又多在家供奉神像,喜爱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便宁愿花钱也要烧尊青砖大院出来。
庙口一座鼎,上有阳纹与丹青,应当是花了一些银子的。庙堂口有照壁,照例看不见庙里的光景。但小庙供的是真武大帝。庙前站了不少人,
我已收起了一些惶恐。
三元古庙奉的是真武大帝,建庙已有许多年头了。堂口坐东朝西,正面对着真武大帝的化身。真武大帝的信仰,在宋代与明代两朝勃兴,又特蒙明室皇恩,朱棣称帝后蔚然成风。今日武当山香火兴起,而主殿太和宫所供之神,即为真武大帝。声势上不输三家通天姓里的江西龙虎山张道陵张家。可见气运之盛。真武帝为赵宋远祖,因此受封,地位逐渐高于仙友天蓬;又是雷部众神之首,是武神。因此武会、团练和教门,都会专门供奉真武神像。村落信仰它,也是为了祷告不受流窜匪患侵袭之苦。供真武帝的庙堂常换常新,托赖的自然是乡里的善祷善祝。这样的村子多有自己的规矩,事儿要在神前相问,说明干系甚大。譬如闽人畏妈祖,神像前不敢说谎。答得不好,祭了神后再报官,会斩了通夷细作。事关风化,即便是南海县衙,也挑不出什么理儿来。
对我来说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再怕白莲教。白莲教拜光明弥勒与无生老母,自明代时就与推崇真武大帝的皇家势同水火。既然聚会的地方有真武像,此处村庄便是所谓的善里,绝无白莲宗的分舵或道场。乡里虽然痛恨洋夷,我未必能活;但至少也讲点规矩。我虽失去记忆,只听见“白莲”两字,仍止不住发抖。
挑夫应了诺,将我抬进了正殿。面询的时辰近了。
还不用抬头,我便已感到灼人的目光向我逼来。以前有人说“神目如电”,能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多少都是被关过黑屋的人。
带着我前来的乡绅正挺着腰站在大堂之内,既是神色傲然,又实在有些不羁。他的手臂很长,手指也很纤细。相较于一般人总佝偻着腰,他总是很用力地将胸膛挺起来,此时手肘就会很自然地垂到膝下。即便是面对东家,头也没有低下半点。这种做派,现代人会夸赞尊严,而在当下则明显是倨傲的表现。他的肤色很浅,明显没有受过太阳剧烈的暴晒。鼻翼的部分也没有痦子。眼角自然地上翘,如同司命用木工雕刻刀在面团上刻意上挑了一抹鱼鳞纹,使面相上兼具了睿智与刻薄狡诈这两种印象。鼻头有些类似蒜形,鼻翼略微展开,嘴型很尖,但嘴唇很薄,没有过多的血色,如果要比喻的话,像一只鸟。不过令人深刻的并不是他的五官,而是神情。他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咧开,而这个表情又很容易扯动面相,使他时刻处于一种准备嘲讽他人的神态之中。但气氛严肃时,这种神情又会蓦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低垂眼睑的沉思。严肃的他比轻佻时更能博得乡里的好感。在队伍中,他是领袖;但进入大堂之后,他又似乎拘谨地站在了西首。大堂中人叫他“沛然”,大概是他的字,他说话倒是秀气,吐字会咬舌尖,说话时舌头总是直的,听上去像湖州话。后来认识,才知道他就是钱江。
坐在他对面的有四个人。东席坐着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尽管已近深夜,但他仍直挺着腰杆坐在堂上。表情不只是认真,近乎肃穆。老人着水色长衫,只在案上放着他的顶戴,其他什么都没有放。一把银须显示他已不再年轻了,在眼后有几点因年衰而沉淀的瘢痕;但炯炯有神的双眼却像极了年轻人。他显然不富裕,除了挂在腰间的忠孝帉和一个素色的荷包,就只有一块彰显其志向的玉玦;但仅凭点点头、伸伸腰,再用脚尖松弛地踮踮地,仪表便一下盖过了那些妄图用衣团锦簇来博取尊重的时髦人物。他的五官没有什么独特之处,眉毛浓厚,双眼细长,皮肤也不算白皙。但一双眼睛却穿透了形体的衰老与精神的废弛,流露出星火壮志。透过那双眼睛,他所看到的不是尘世,而有圣德不彰与怒其不争。老人说话时总是先遣词造句,但所有人与他说话时,态度都很谦抑。在对答中,我听老人号琢石;但与西席的答对中,还是知道了本名,他是怀清社团练的帮办何玉成。
席二衣着十分鲜丽。缎面的瓜皮帽上镶嵌着一块无暇的砗磲,色泽靓丽。身着一袭蓝色镶边的青绸长袍,阴文镶补的是祥云,说明他有功名,至少是地方举人。长袍四面开叉,不仅显示出他常骑马而富贵凌人,还能看出在仕途上包藏的点点野心。香山县境内河流密布,官宦生员出行大多行舟坐轿。汉人专门学习骑马,除了做邮驿,也就是攀附满人结交上官额。坐在东席的主官天生五短眉,并且因为时常皱眉,已经出现了川字纹。皱眉的表情极大地冲淡了这个年纪中富商子弟惯常表露的那种轻浮与油腻。尽管手上揣摩着一整块冰种翠玉刻出的扳指,但他低头思考的表情,不会让人产生嫉妒或轻视的表情。他已经蓄了一字山羊胡。但由于气质华贵,或确实在衙门中做过事,他的坐姿始终端正。面前的方案上放着一块印,是由大块的鸡血石凿成的。上面有他的名讳:“伍紫垣”。
是广东十三行的伍家。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是少东家伍崇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