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弗兰耳边没有听到一则好消息。除了那个不会说话的伊利里亚的厨子。
厨子是个好人。那个长官无理由鞭打了他,那个长官的儿子也在军中服役,厨子的下手那个负责起锅添柴的小伙计大概不满二十岁,口里的牙就已经因为粗制滥造的硬麦面包掉得一干二净。人们叫这个收菜的小结巴,因为他口吃严重。说话时常漏风,但老兵说这个服役六年的小家伙不是真心要口吃的。
一个严厉的长官用一盆青菜虐待了他,不许他说不好吃也不许他称赞,不让他沉默也不允许他说话。进退维谷之间,大家一起嘲笑他的无知无能,大家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添油加醋,让陷入人为困境的孩子更难。从此,小结巴就成了小结巴,在自己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总会反刍,过滤一次再变个方式说出来。因为那个拿着鞭子和军刀的长官不断在他话里挑刺,威胁着要杀他,他从此就不会说话。
厨子是小结巴的搭档,一个真正的聋哑人。聋哑人实际上也分等级,他们的世界里可不是一场静默的哑剧。我敢说他们世界里沉默的呐喊有时候更震耳欲聋、发人深省。
当弗兰那一次进入厨房的时候,是听着长官的命令来添柴。马尔基尼在另一支军中服役,是行省的巡逻骑兵队长。有了这么一个军官亲戚,士兵们肉眼可见地对弗兰尊敬起来,要知道一个骑兵百人队的长官可比步兵百人长官高出一级,只要马尔基尼在这个位置上熬到三十岁,退伍后百分百能竞争一下地方的民选官僚。
泥腿子们拼了命去巴结这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期望得到这个严肃的人口中一星半点的松口和许诺。因为人们知道,这类古板的罗马人才是真正的奉献者羔羊,是贵族家庭花了心血培养出来为罗马流血的金童,是生来的伟大祭品。
但弗兰日常聊天的时候离这些泥腿子很远。他们说的粗俗的通用拉丁语弗兰觉得无比惊讶和别扭,同时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还看到他们之中可耻的倾轧和排挤。
弗兰端着一盘肉进入厨房,发色发紫的厨子就在地上的火堆旁等着,他要吹火,还要看着点蒸笼。罗马式的蒸笼形制简单却不容易将面包蒸熟。小结巴在一边拾掇柴火,他们头发上都生了虱子,因为弗兰前几天亲眼看过在六层临时军营的上层,一个定时蹲候的恶劣家伙将生活的排泄物装在木桶里,等着这两个被迫残疾的人经过,将一大桶发臭的深褐色东西倾倒下去,浇灌在他们头顶。
弗兰看到了其中被埃及人命名为“玛特”被希腊人称作“不洁蠕动者”的可悲事物,那些小小的蚊蚋侵犯着的人的毛孔和浑身上下每一寸的尊严。
那一日之后,弗兰经过厨房的时候,总也能听到小结巴啊啊的尖锐的声音..他其实不结巴,驻足聆听的弗兰笃定自己的判断。他只是习惯在话语中间停顿观察别人的表情、在其中求得一点点宽恕和放松的意味而已,那些啊啊的声音不过是一个词汇量不足又胆子被吓破的人无可奈何的衔接词而已。
小结巴在劝厨子报复那些胆敢取笑他们的人。往一口木锅锅里吐口痰或者同样还以颜色,边防部队和随处调动的精锐士兵以中队为单位用餐,而随着老牌方阵士兵退居二线,他们这些越来越不受重视的治安军开始用一个木桶提着堪称泔水的食物,百人集体用餐。
维持曾经马略定下军规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北境上到处是混血。罗马妇女放弃了坚守的忠贞,走向了自由和解放,所有人有样学样,伴随的帝国全境开放,日渐红火的蚊帐产业反倒超过了女支院..想到这里的弗兰现实里的动作渐渐被思想拖慢,他听到了这两个可怜人更多的日常交流。
小结巴趴在伙伴的耳朵上说话,当弗兰放轻脚步的时候,就能听到那些怨毒的言语:
“他们..他们...唉,我知道他们看不起咱们。要是上次、还像上次那样诬陷,说....说咱们克扣了军粮,那...那真不如死了算了!”
小结巴话说到一半,又低落下去。这个不到二十的小子是个从普兰尼加来的柏柏尔人。在帝国眼里,这些好用却不怎么听话的奴隶民族就是前线或者治安战里最好的炮灰。
他们才是真正需要那些教会修士的人,而不是那些纸醉金迷中玩坏了身体的糜烂贵族。弗兰在心里说。同时,他压低了脚步,大方地走进厨房...军营里的厨房不过是麦子和废旧木头搭成的矩形临时空间。酒缸子也归两个勉强成年的毛小子管理,弗兰知道这样的生活里除了忙碌还是忙碌,偏偏还有人乐意将气撒在他们头上。
“没有试着去报告长官吗?”十岁不到的孩子试着问,他已经有六尺六七的身高了。比这两个“大人”还稍稍高些。他的直剑别在腰侧,而平时只有军官才有资格在腰侧挂剑。
弗朗西斯还不是军官,但马尔基尼一日是哨骑兵管理,他就会得到与百人队军官等同待遇。小哑巴看到他这幅模仿成人的打扮、又看到他久经锻炼的流线身材,在鸡窝一样的头上挠挠,没有说话。
那该死的卑微感再度夺走了这个被吓破胆的人的喉舌,叫他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作为半个聋哑人的厨子瞄了一眼将一盘肉放在大铜锅旁的弗兰,用手比划了一个十字,指指外头,双手划了一个大圆,围绕着肉盘可笑地转了一圈,做出很多人享用美宴的样子。
弗兰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军中怎么可能会有宴会?是战前动员,这几个月叛乱此起彼伏,有捣乱的小股蛮人,也有盗匪、还有活不下去铤而走险的我们同胞。”最后弗兰有些叹息,他对厨子大声说:
“你的耳朵没有全聋,这一点我们整个连队都知道。但下次长官无理由责问你的时候,你可以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你认字么?”
厨子看了看他蔚蓝色的眼睛,摇了摇头。
基层士兵识字实在是太难为人了,他们还不是精锐部队。只是维持治安的被淘汰的兵种,弗兰见厨子摇头,只能期待地看向小结巴。
那个曾经被“长官”吓破胆的人连连摇头,就差跪地求饶了。弗兰同时看到了他脸上身上狰狞可怖的伤痕。带有棘刺的鞭子一下剌破了这个人的脸,从额头上方偏左的位置越过眉眼一直往下,划破唇角一直来到下颌的位置,这是一道极显眼的疮疤。除此以外,他脖子上、后颈、脸颊和头顶都还有多道纵横的伤疤,大多是刺鞭抽出来的,还有些大概是用刀剜出的创口。
这么一看,小结巴到算是命大的人,没有死于伤口感染。仔细算起来,又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和这些可怜人对话时间不能太长,还不能说深奥的道理、更不能刺激他们,但从小被军事化管理的弗朗西斯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抚人心。他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怎么也不会安慰人。
他只会从时机着眼,向着他认为的公道迈步。当他试着让这些开口困难的人打开心扉的时候,不得不把对方兽折磨的经历再次拿出来,将黑暗的过往从伤痛的痂口上撕破,重新折腾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