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斗(1 / 2)青衫隐首页

正当宋、蒙两国战事如火如荼之际,如果传言有权臣私下议和,不仅是贵为宋廷枢密使的贾似道要受到牵连,已遭猜忌的蒙国宗王忽必烈的处境将更加糟糕。但作为宗王拥趸,阿合马听闻这等堪称谋逆之言,不仅面不改色,反而嗤笑一声,气焰嚣张道:“笑话,宋国已是强弩之末,而我蒙古三路大军势如破竹,不出数日,尔等国将不国,蒲少主觉得还有议和的必要吗?”

张柔面色凝重如铁,阿合马的反常言行,让他诧异莫名,总觉得继续这个话题大为不妥。他刚想岔开,蒲麒却故意抢着道:“自贵国蒙哥汗继位以来,亡宋之心不死。去年,蒙哥汗亲率右路大军,由陇州(今陕西陇县)经大散关(今宝鸡西南)南下,攻掠夔州;宗王塔察儿率领左路大军,进攻两淮,伺机侵占襄阳;留驻大理的兀良合台则率军经广南西路、荆湖南路,北上攻鄂。妄想依晋国灭吴国之法,先取长江,再一举平定江南。”

蒲麒居然对蒙军三路行军路线了如指掌,这让张柔吃惊不小,他强作镇定道:“正如蒲公子所言,我蒙国三路大军会师鄂州后,可顺江东下直取临安,临安危矣!所以,宗王很难说服大汗。”

蒲麒摆摆手,意味深长地道:“不尽然。”

阿合马很不服气,嚷嚷道:“莫非蒲少主还有回天之术不成?”

虽然不知道阿合马为什么一直挑衅自己,但蒲麒并不动怒,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随后哂然一笑,“不仅是蒲某,想必久经沙场的张将军,也能看出其中的关键。”

蒲麒放下茶盏,脸上洋溢着和煦的笑容,看似平和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张柔。一向机敏的张柔还是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狡黠,甚至觉得他那暖阳般的笑容邪魅无比。这让张柔更加惊疑不定: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宋廷已探清我蒙军军情,但是三路大军的领军之人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只要足够谨慎,局势确实是有利于我蒙国的,但疲于应付的宋廷,也未尝没有生机,他蒲麒真能从这千丝万缕的局中看出端倪?

阿合马瞧蒲麒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有心奚落他几句,可又怕他真有巧招妙解,所以几次张口,最终还是不敢轻易妄言。

张柔决定考验一下蒲麒,看看这个“江南第一才俊”是名副其实还是其实难副。于是,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一会儿,才涩声道:“只要我蒙国三路大军各自为战,无法会师,临安自然就能转危为安。”

就这么简单?相较于我蒙古铁骑的灵活机动,宋廷的围追堵截只会更加狼狈疲命,不堪一击!这么浅显的道理,军事白痴的我尚能知晓,死瘸子号称“俊公子”,岂会不知?阿合马疑惑地看向张柔,虽然张柔面无表情,但他还是从张柔嘴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感觉出了猫腻:张柔这头老狐狸,在说谎!

蒲麒失望地叹了口气,“唉!蒲某开诚布公,张将军却藏巧于拙。也罢,蒲某只好献丑了。”随后,他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接着道:“分兵固守三路,对宋廷的兵力来说,相当吃紧,尤其是贵国铁骑来去如风,宋廷难免顾此失彼。蒲某以为,宋廷应当集中优势兵力,固守合州、重庆,待到彼疲,一举击之!”

“哈哈哈…”阿合马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举击之?哈哈哈……蒲少主,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了,张将军……”阿合马一手扶着张柔的背,一手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一举击之!张将军,你也觉得可笑是吧?咦,张将军,你笑啊?你怎么不笑呢?”

突然间,笑得前俯后仰的阿合马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张柔不仅没有笑,而且脸色阴郁得十分可怕。

人说江南有“俊、雅、巧、趣”四大公子,以“俊公子”机敏逸俊之才名为第一,果不其然。蜀地本就易守难攻,宋廷再倾全国精锐固守,我蒙国确实胜算不大,这也是蒙哥汗兵分三路的用意。我军久攻不下,势必心浮气躁,这时宋军再出其不意地出击,情势将完全反转……张柔垂下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震荡。

蒲麒不给张柔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张将军是全程参与灭金战争的,应该清楚,虽然贵国最终取得了胜利,但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惨重。”

阿合马刚想开口反击,却被张柔摆手制止,他心里清楚,征战杀伐不是阿合马所长,如果气势再度被压制,这次会谈就完全被动了,所以,他必须拿回主动权。想通此节,张柔故作潇洒地耸耸肩,“胜利确实是来之不易,金人是战斗到最后的一兵一卒,但宋人……”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摇摇头,语气缓慢道:“却未必如此坚毅。”

闻言,阿合马眯起眼睛,轻蔑地冷哼一声,啧啧道:“宋人啊,可不就是懦弱无胆!‘开僖北伐’那时,一路杀一路降,可笑的是,最后割了自己权相韩侂胄的首级才乞得金国退兵,就连你们引以为傲的灭金之战,也是因为我蒙古全歼金国的主力,你们才有得便宜可占!”

面对阿合马的几番奚落,蒲麒还是波澜不惊,不急不躁,“世事无绝对,金国鼎盛时期,贵国可是完全处于立正挨打的局面,但对撼‘战神岳王爷’时,金人不也是伤亡惨重!”蒲麒并不打算就蒙古人、金人、宋人孰强孰弱的话题继续下去,现如今气氛已经剑拔弩张,稍有不慎,只会一拍两散,这可大大违背了他此行的目的,于是他连忙转移话题,“宋、蒙之争,如若是在‘端平入洛’之前,蒲某以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宋廷君臣却弄出个接收‘三京’的臭棋,这不仅落了个背约的口实,还失去了缓冲地带,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贵国铁骑的攻击范围下,实属得不偿失。”

“蒲公子认为‘端平入洛’的战略是置宋廷于绝境,未免事后诸葛。老夫认为:当年,宋廷选择在我蒙军北撤之时收复‘三京’,时机绝佳。若能进而夺占潼关天险,再凭黄河天堑,确实能阻止我蒙军南进。只是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宋廷君臣不同心,尤其是贵为制置使的史嵩之出于私心,拒不听令,致使收复‘三京’的军队,不得不辗转千里,从两淮出发,西进作战。不仅延误了战机,也使粮草补给困难,最终导致惨败。”

“端平入洛”是宋、蒙战祸的起因,张柔不明白蒲麒为什么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不过对于“端平入洛”,他却有自己的见解,所以语气颇为自信。

蒲麒见形势已朝自己预设的方向发展,也故作轻松地道:“张将军只知其一,其实赵氏兄弟(赵范、赵葵)与权相郑清之发起‘端平入洛’的目的只为争功,此已大败矣;热衷‘恢复’的官家(理宗赵昀),一意孤行,轻启战事,此再败矣;无视国库空虚、州县罄竭、粮草未积、军器未缮,此三败矣;将无谋、兵不勇,轻敌冒进,此四败矣;金国能拒贵国于黄河,是因为金国经营潼关、黄河屏障已百年,而宋廷进兵时,‘三京’地区满目疮痍,既无坚可守,也无粮可用,此五败错估形势矣;‘端平入洛’还未实施,已有五败,张将军还觉得这是一招妙棋吗?事实上贵国这次南侵,正在重蹈宋廷‘端平入洛’的覆辙。”

张柔心里暗骂一句:他妈的,原来在这里等着老夫呢……旋即,张柔又被自己这句暗骂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修身养性,自认为涵养极好,想不到被蒲麒戏耍之下,居然骂爹骂娘,不由哑然失笑,“蒲公子论述精辟,老夫佩服之至。但蒲公子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蒙国势气强盛,岂可与孱弱的宋廷相提并论?”

蒲麒早料到他会有此一说,继续陈述事实,“虽然贵国势强,但宋廷也非任人鱼肉。看似贵国已对宋廷完成合围之势,但对一些战略要冲却毫无进展。如:宋将李增伯在广西南路一带布防得当,兀良合台战绩甚微,不得不称病退师;宗王塔察儿率领的左路大军,先攻襄樊不果,后攻怀远、涟水、颍州接连不克,战绩还远不如区区的益都行省李璮,不然宗王也不会有重掌军权的机会。”

“哈哈哈……王爷战功赫赫,岂是塔察儿可比。小小鄂州,那还不手到擒来!”一听到蒲麒提及宗王忽必烈,阿合马立即盲目自信地哈哈大笑,他一向视忽必烈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明,对于忽必烈的此次出征,他更是信心十足。

蒲麒决定不再与他俩虚与委蛇,表情转冷,“如果贵王爷认为除掉‘影江流’,就能够顺利地拿下鄂州,进而直趋临安,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敲山震虎!

阿合马闻言身躯一震,心中骇然:他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二十几天前,阿合马就已经带领一批精锐,乔装打扮后秘密潜入临江驿,计划跟“影江流”大干一番。三天前,他突然接到忽必烈的飞鸽传书,告知张柔与蒲麒将在临江驿会面,让他一面监视“飞黥帮”的动向,一面护卫张柔的人身安全。阿合马知道忽必烈有意招揽富甲天下的“飞黥帮”,便自作主张地跑来“沽月楼”,想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将“飞黥帮”收入宗王麾下,哪知事情却出现了意外……

蒲麒见阿合马露满脸不可思议之色,心中快意,接着冷冷道:“蒙哥汗御驾亲征,只留幼弟阿里不哥和自己的一个儿子玉龙答失留守和林,仅仅是想建立超过祖辈的不世功绩吗?依蒲某之见,是急于和宗王争夺中原的控制权吧。如果,蒲某是宗王,现在担心的是宋廷能够在巴蜀支撑多久。”

图穷匕见!

“你……”阿合马猛地站起身,手指着蒲麒,怒目而视。重磅消息一个接一个,砸得阿合马脑袋瓜子生疼,更可恨的是蒲麒又借机离间起蒙哥汗和宗王的手足之情。

“皇权之下,难容真情。即便宗王和蒙哥汗是亲兄弟,那又如何呢?哈总管是宗王的心腹,对于蒙哥汗在宗王平定大理之后,所采取的行动,应当记忆犹新吧!”

蒲麒看似平淡的言语,却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浇灭了阿合马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冷静下来的阿合马蔫头耷脑,颓然地坐回圆凳上。他当然记得那场差点让宗王及其亲随死无葬身之地的风暴……

宋宝祐五年(公元1257年),蒙哥汗在关中设钩考局,借查核京兆、漠南的财富之名,褫夺忽必烈的军权,罗织百余条罪状,打击、报复忽必烈麾下亲信。面对蒙哥汗的步步紧逼,忽必烈无可奈何之下接受幕僚姚枢的建议亲自将家人送入和林作为人质。

那次漠北觐见,暂时打消了蒙哥汗的疑虑,但余波犹存,不仅没有恢复忽必烈总领漠南的军权,反借他“脚疾”之名,迫其居家养病。

受此番打击,忽必烈心灰意懒,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但近侍燕真却劝言:“大汗素来疑心,如今不顾安危地御驾亲征,王爷身为皇弟,怎么可以不为大汗分忧解难,反而在后方贪图享乐呢。”

忽必烈恍然,立即便派人向蒙哥汗请战。时值左路战线受阻,蒙哥汗实在找不到适合人选,便勉为其难地重新启用忽必烈。

“蒲公子觉得宋廷在巴蜀战场能够支撑多久?”张柔是亲历过那场要命的政治漩涡,如今经获得蒲麒点拨,瞬间明了蒙哥汗和宗王的关系已经降到不可调和,只有宋廷在巴蜀撑得足够久,忽必烈的地位才越难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