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局(1 / 2)青衫隐首页

大宋号称“礼仪之邦”,礼仪不仅体现在国与国之间的邦交风范中,更体现在人与人相处时的涵养中。好比这次蒲公子宴客,颜柔作为他的贴身侍女,理应站在门外,恭敬地迎接每一位宾客。但颜柔不仅没有如此做,反而满面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儿。

简直离了大谱!

老者冷哼一声,负手而入,一种被轻慢的屈辱感使他心生怒火:好个傲慢无礼的丫头片子,身为蒲公子的贴身侍女,没道理不知晓老夫,以老夫的今时地位,再不济也得尊称一声前辈!不过,他偏又自恃身份,不好和颜柔计较,以免江湖上以讹传讹,说他倚老卖老。

中年男子毫不计较颜柔冷漠的态度,一双淫邪的魔眼正在她清秀绝伦的面容和轻盈绰约的身姿间游走,仿佛在他面前婷婷而立的全然是一具已被剥光了的美轮美奂、诱人至极的胴体。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几口吐沫,心里那个羡慕嫉妒恨啊:如此娇娃,偏偏跟了个瘸子,简直是暴殄天物!他蒲麒何德何能,还不是托庇祖荫,才博得了个“俊公子”的诨号?

“你可要保护好这双招子,回头我要挖出来喂狗。”

颜柔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可越是这样,越叫人心里发寒。其实,被人瞩目,她已习以为常,谁叫她天生丽质呢?但像中年男子这般令人面目可憎,她还是第一次遇见,所以在她心里,已将中年男子等同于死人了。

中年男子故意靠前一步,将头凑到她雪白的脖颈处,狠狠嗅了一下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幽香,笑眯眯地道:“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会在开平(今北京)恭候姑娘芳驾,姑娘应该是位信人,可莫要叫我失望哦!”说罢,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厢房内,全然不顾颜柔的威胁,心想:你愿意送上门来,那是最好不过,如若不然,我也不怕大费周章地去“请”你。

厢房内,老者挺直腰板,端坐在“俊公子”——蒲麒的右手边,他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凛然中透着一股无人敢与争锋的威严和霸气。中年男子则大马金刀地坐在老者对面,一对鹰目贪婪地打量着桌上一堆金光闪闪的器具,这堆金器的精美程度均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里不由自主地盘算起它们的价值。

蒲麒朝两人微微一笑,从容地从桌上一个金银丝做成的结条笼子里拈出一枚色白如雪的精巧茶饼。老者瞥了一眼蒲麒手中的茶饼,茶饼上一根根细如银线的芽芯,宛如一条条晶莹剔透的银龙蜿蜒,精美到了极点。老者立马两眼放光,激动得反复揉搓着双手,啧啧道:“‘光明莹洁,若银线然’,‘龙团胜雪’不愧是天下第一名茶。早就听闻蒲公子点茶技法一流,今日老夫不仅可以大开眼界,而且可以大饱口福。”

“‘龙团胜雪’很贵吗?”

中年男子不能理解,一脸求教地看向老者。

他是常年生活在北方的回人,整天和钱粮打交道,对于宋人津津乐道的茶道自然是一窍不通,所以想当然地认为:张柔啊张柔,你一生都在战场上刀口舔血,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为一枚小小的茶饼这么激动至于嘛?

虽然,张柔是位战绩彪炳的将军,但毕竟出自耕读世家,平常一身文士装扮以儒自居,对于文人那套附庸风雅的“茶道”自是有所涉猎。见中年男子看向自己,知道他内心充满疑惑,忙朝他竖起右手的四根手指,一脸唏嘘道:“阿总管有所不知,‘龙团胜雪’的制茶工艺极其考究,在惊蛰时节太阳未升之时,摘取茶枝上夜露未干的嫩芽叶尖,经蒸熟后剔叶取心,再用珍贵器皿盛清泉洁之,然后制成方寸大小的团茶。虽然每饼‘龙团胜雪’仅约四两黄金,但一直以来都是有价无市!”

千秋大业一壶茶!

有宋一代,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痴迷于茶,王安石甚至在《议茶法》中写道: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这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至徽宗皇帝更是将这股风气推向了高潮。大名鼎鼎的“龙团胜雪”,正是这个时期,漕臣郑可简为了迎合嗜茶如命的徽宗皇帝,而别出心裁创制出来的。

“将军谬赞,能将‘龙团胜雪’的制茶工艺说得清清楚楚,想来也是茶道高手。蒲某这点微末技法,只能算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蒲麒向来不轻视任何一位对手,但张柔的表现还是有一点超出他的意料,毕竟有宋以来,在世人眼里,武将都是粗鄙无脑的。

蒲麒一边言语,一边将“龙团胜雪”放在干净的绢纸上,再把绢纸四角折起将茶饼包裹其中,然后他拿起桌上一柄六寸长的鎏金小锤,轻轻锤击在绢纸的表面上,将茶饼捶碎。接着,他一只手将大小不一的茶饼碎块放入金碾槽中,一只手握住碾轴来回细细地研磨。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茶块被一点一点地研成细碎的茶末。

老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蒲麒如行云流水般的研茶动作,并不时地颔首点头。阿合马就显得无趣多了,不怀好意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颜柔身上打转,一会儿咂咂嘴,一会儿手搓着下巴“嘿嘿”淫笑两声,极尽猥琐。

在靠窗一角,照顾风炉火势的颜柔,回敬了几个杀意凛然的眼神,奈何阿合马没脸没皮的,很快就败下阵来,表面上不再理会他的肆意妄为,心里却早将他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了。

少顷,蒲麒揭开纯金制成的罗盖,小心翼翼地将研好的茶末舀进细密的金色茶筛中,然后轻轻地晃动茶筛,当如烟尘般轻盈细腻的茶末纷纷落于金色的罗底,这茶就筛好了。

恰好,风炉上汤瓶内的泉水也沸腾了,颜柔手执汤瓶款款来到蒲麒身边。

蒲麒接过汤瓶,将瓶中热水缓缓注入桌上四只青黑色的茶盏内。

张柔的目光紧跟着落在了四只茶盏上,只见这四只茶盏均口大底小,形如漏斗,青黑的色釉中均匀分布着细密的筋脉,从盏口一直延伸至盏底,犹如兔子身上的毫毛,纤细而柔长。

稀疏的白眉微微耸动,张柔知道,这四只茶盏便是名动天下的“兔毫盏”了,心中不住惊叹:“飞黥帮”果真富可敌国,这里的每件器具无不极尽精巧、奢华,仅仅是这四只器形一致的“兔毫盏”已是千金难购了。

蒲麒将温过茶盏的水倒入涤方,然后修长的手指捏住银匙,舀取一些茶末放入茶盏,接着左手持汤瓶,右手握白玉茶筅,一边注水一边飞快地搅动白玉茶筅,这就是“击沸”了。

注水时,细长的水柱从壶嘴里喷薄而出,不徐不疾地落在茶盏里,而不溅起一星半点水珠;不注水时,一发即收,竟无半滴淋漓。如此反复七次后,茶末与水充分交融,茶汤表面呈雪沫乳花状,如疏星淡月。

霎时,满屋茶香沁人心脾。

蒲麒将点好的茶一勺一盏,分成沫饽均匀的三盏,并将其中两盏捧至张柔和阿合马面前,正色道:“献丑了,请将军和总管大人品定!”

“莫客气。”张柔双手接过茶盏,凝神细瞧,点头称赞道:“茶汤犹如白乳溢盏,汤面周回,凝而不动,点茶圣手,名不虚传!”

蒲麒用食指在桌上轻弹两下,表示感谢。他转而面向阿合马,温声道:“宋人有句谚语:‘清晨一杯茶,饿死卖药人。’虽有夸大,但茶确有散郁气、养生气之效。阿总管远从开平而来,一路上风尘仆仆,不妨饮尽此盏,可解舟车劳顿之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