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局(2 / 2)青衫隐首页

阿合马却没有喝茶的心思,瞧也不瞧放置在面前的茶盏,不咸不淡地反问道:“蒲少主千方百计地约我们会面,不会只是单纯地想请我们喝杯茶吧?”

蒲麒闻言一脸无奈,道:“为了此次约会,蒲某精心准备了上好茶水,更不惜耗费巨资地搜罗来珍贵茶具,以示对宗王的敬意。奈何蒲某人微言轻,入不了宗王的法眼。”

“那是当然。”阿合马轻蔑地瞥了一眼蒲麒,傲慢道:“王爷身份尊贵,岂是谁想见便能见的……”

阿合马甫一开口,张柔就暗叫糟糕,急忙朝他使眼色,可阿合马视若无睹,继续不知轻重地胡言乱语。张柔怕局面被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阿总管的话,朝蒲麒抱拳,歉然道:“蒲公子大名,如雷贯耳,王爷仰慕已久。可惜如今战事胶着,军务繁重,王爷实在脱不开身。老夫临行前,王爷还在为不能跟蒲公子把酒言欢而懊恼不已。”

说完,张柔还不忘责怪地横了一眼阿合马,意思是说:阿总管,你为人处世一向滴水不漏,今日如此重要的会谈,怎得如此轻浮?

阿合马岂会不明白张柔的意思,他翻了个白眼,不满地朝张柔一摊手,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那意思不言而喻:怎么着吧,我就这脾气。

蒲麒微微一笑,并不将此二人的话放在心上,客气道:“将军威名,蒲某也是仰慕得紧。蒲某常听人言‘将军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调兵遣将犹如神助’,遥想当年将军与金国决战蔡州,更是气吞山河。可惜,蒲某生不逢时,恨不能与将军醉卧沙场。”

阿合马闻言皱眉,旋即看着张柔,满是揶揄之色:这死瘸子,就是个愣头青,拿金国说事,不是戳张柔的脊梁骨吗?张柔啊,张柔啊,你活该啊,教训我呢,这回被瘸子开涮了吧?

张柔原本是金国人,他能够从一位默默无闻的金国百姓,一跃贵为如今的蒙古万户,正是得益于蒙古对金国发动的战争。

宋嘉定四年(公元1211年),蒙古成吉思汗用武力迫使西夏臣服后,亲率十万铁骑自怯绿连河(今克鲁伦河)南下讨伐金国。虽然,金国集结了四倍于蒙古的军事力量,但由于前期指挥失措以及后期主帅畏战,在野狐岭、会河堡两次决定性的会战中惨败,致使蒙古铁骑长驱直入,直逼金国国都——中都(今北京)。情势危如累卵,金帝被迫献出公主及五百童男、童女才乞得蒙古退兵。蒙古退兵后,金宣宗畏惧蒙古再次围攻中都,不顾群臣反对,于宋嘉定七年(公元1214年)迁都南京(今河南开封),将两河、山东等地区拱手相让,以致境内盗寇蜂起。

偏巧,张氏一族,世居易州定兴(今河北定兴河内村),出于自保,张柔聚集乡邻亲族数千家结寨于西山东流寨,日积月累,竟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军事力量,张柔也因此被金国中都经略使苗道润授为定兴令。宋嘉定十一年(公元1218年)八月,蒙古大军入侵紫荆关,张柔率军战于狼牙岭,不敌降蒙,其后跟随蒙古铁骑四处征战。

宋绍定五年(公元1232)正月,张柔奉蒙古大汗窝阔台之命追随速不台围攻金国南京(今河南开封),金国不敌,金哀宗逃遁蔡州,其后,张柔又追随蒙古宗王塔察儿进攻蔡州。宋廷迫于形势,派遣鄂州兼江陵府副都统制——孟珙率领宋兵万人协助蒙军进攻蔡州。

宋端平元年正月初十(公元1234年2月9日),深感无力回天的金哀宗传位于末帝后,自缢而亡,而末帝完颜承麟登基不到一天就被攻入城中的宋、蒙联军斩杀。

至此,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国历经十二帝一百二十年风雨的金国,亡于宋、蒙联军之下。

也可说,是张柔一手覆灭了金国,所以张柔总觉得这些溢美之词,句句都是讽刺。他面色冷峻,炯炯的目光凝视着蒲麒,可偏偏又无法从蒲麒深邃的眼神、坦然的面色、诚挚的言语中探查出任何信息。不由得心里泛起古怪的感觉:莫非这就是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其实,说来惭愧,与金国的终极一战,却是宋国的孟老将军救了自己一命……

那场战争的惨烈,饶是身经百战的张柔,现在想来,尤可后怕……

当时,金国大将武仙在息州被蒙军击溃,海州、沂州、莱州、潍州等州均向蒙古投降,宋、蒙联军就此完成对蔡州的包围,蔡州孤立无援。但出乎意料的是,蔡州城中无论男女、老少均自发协助守城,大为感动的金哀宗亲自抚军,感奋之下,将士踊跃,竟是多次大败来犯的蒙军。

久攻不下的蒙军伤亡惨重,一筹莫展之际,蒙古宗王塔察儿只得强令张柔亲率五千精兵攻城。固守蔡州的金兵凭高据险,万矢齐发,铺天盖地的箭雨,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将蒙古将士全部裹进去,四起的惨嗥声中,蒙古将士一个一个中箭倒地,就连武艺高强的张柔也未能躲过如蝗的箭雨,身中数箭,随坐骑一起坠落于血泊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孟珙亲率宋军拼死杀了过来,张柔这才侥幸地捡回一条性命。

蒙军不能深入,蒙古将帅虽很恼火,却也无计可施。直到宋军夺得金军战略要冲——柴潭楼,战事才急转而下。宋军占领柴潭楼后,孟珙当即着宋兵开掘柴潭,引柴潭入汝水,致使汝水泛滥,倒灌蔡州城。柴潭水涸,蔡州便失去了天然屏障,再也经受不住宋军的狂攻猛击。不能恃潭以固的金军眼看蔡州外城即将攻陷,立马搬来干柴、火油、硫黄等易燃物,撤守内城,当如潮的宋军攻入外城,金军火箭齐发,外城瞬间成为火海,无数宋军葬身其中……

宋军取得战果之时,鏖战数日的蒙军突破至蔡州西城,亦遭到守城金军更加顽强的抵抗,杀红眼的他们甚至惨无人道地将城内老弱孩童驱入大锅中熬成热油,一锅锅的热油浇退了蒙军数次进攻,但终究是寡难敌众,蒙军登上城楼后,蜂拥持刃向金兵砍杀过去,一时间血流千里,城上城下伏尸千万。

宋端平元年正月初十(公元1234年2月9日),宋军攻陷蔡州南门,蒙军攻破蔡州西城,金国宰相完颜忽斜虎为了给二帝创造逃亡机会,率领残兵将宋蒙联军拖入惨烈的巷战之中,双方士兵为了一层楼、一间房,甚至一堵墙、一堆瓦砾,都展开激烈的争夺,整个蔡州城烈焰升腾,大街小巷血肉横飞。宋蒙联军踩着尸体艰难寸进,死伤惨重的金军边杀边退。自知回天乏术的金哀宗自缢于幽兰轩,突围失败的末帝完颜承麟被斩杀于乱军中,眼看大势已去的完颜忽斜虎奋身跳入汝水,仅剩五百浴血奋战的金国将士也义无反顾地跳入汝水殉国……

一幕幕惨烈的画面如浮光掠影般在张柔的脑海里闪回,饶是他铁石心肠,也不由得眼角湿润。张柔叹了口气:自古以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正是凭那场血战,老夫才得以入觐窝阔台汗,才能授以金虎符,成为雄据一方的万户。只可惜“昔时人已莫”,孟老将军却早已仙逝,现在想来不胜唏嘘……张柔收拢心神,苦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蒲公子说笑了,公子是没上过战场,不知战争的可怕,有道是‘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如果可以,老夫宁愿‘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蒲麒讶然道:“蒲某常听人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与张将军这般参透功名,醉心山水的高节相比,是蒲某惭愧了。”

莫非这就是张柔创办莲花书院的初心?倘若一个人执着于某事物,他的最大弱点就是某事物,对付起来也较为容易,可像张柔这般能进能退、收放自如,对付起来可就难多了。阿合马收起轻视之色,转而眼神更为复杂。

张柔拱拱手,谦逊道:“蒲公子谬赞,老夫愧不敢当。所谓人各有志,老夫觉得不能简单地以志向高低来判定一个人的高雅低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似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位大活人,阿合马甚是不满,叫嚷道:“汉人就是啰唆,净东拉西扯,远不及我蒙古人爽快。张将军倒也有闲情逸致,陪着一起不着边际。”

这回,张柔并没有打断阿合马的话,而是面容严肃,静静地看着蒲麒,他也想知道蒲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蒲麒犹豫了一下,因为兹事体大,虽然张柔和阿合马是正主的心腹,但以两人在蒙国的地位,并不适宜参与其中。蒲麒料想正主已猜出此次约会的目的,所以才故意避而不见。既然如此,蒲麒索性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一脸郑重地道:“此次约会,蒲某是受枢密使贾大人的嘱托来跟贵国议和的。既然宗王因故未能成行,张将军和阿总管又是宗王心腹,蒲某跟二位谈也是一样的,不知张将军和阿总管意下如何?”

张柔吓了一跳,未经两国朝堂商议而私下议和,这是灭族大罪,他听都不敢听,哪敢做主?即便是宗王忽必烈亲至,同样也不敢做决定。张柔这才恍然,为什么忽必烈既心动蒲家的权势,又犹豫再三,最终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时机未到,选择了避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