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章 受谗(1 / 2)沉璧首页

当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洒在飞檐上时,一群深受荣宠的伴读子弟便从夹道的高墙中走到太极殿外,朝宫阙作揖后,跟随内侍官到了东宫。

伴读子弟多是一些世家大臣的族人,下至八岁,上至二十岁,选品貌、言辞俱佳者,若有文采,则越制拔用。如庾侍郎的儿子才六岁,但此子十分聪慧,出口成章,被陛下特许来做伴读。

司马睿见长子已有十五,遂起了选储妃的念头,他让世家官僚选良人入宫,平日也陪太子读读书,写写字,培养一下感情。

士族见陛下已定了储妃,自家女子又不愿去争个妾,遂多推托婉拒,或者赶紧彼此定亲。见此,内侍官慌了,他好说歹说地劝了几个姑娘进宫,对于小官小门,他直接下了令,不去就是死!

庾侍郎的长女才定了亲,眼下只剩小女一人了,他跪在地上卑微地祈求着,“禀内侍,下官的儿子已经进宫伴读了,只剩小女儿了,她娘哭了一宿,还望大人抬手,饶下官一条命吧!”

内侍官眼皮一动,尖细的嗓子说,“庾侍郎,是入宫不是入狱,你怎么听不明白?令郎的才气是闻名建康的,伴读面圣可是大好的前程!本来以你的官职门第,储妃之事简直不沾边儿,可是,陛下卓识,看准你的家风规矩,这等恩宠你可要拒绝?”

庾侍郎伏在地上不敢动,他颤巍巍地接过了圣旨。在接旨的那一刻,门后有人晕倒了。

东宫很大,林苑楼阁连成一片。太子念书的地方在东边,取日出朝阳之意,命名为“朝阳殿”。殿内按照门第官位的顺序排了十九个坐席,其中有六个是女座,中间用屏风隔开了。

眼下,太傅温侥坐在上面讲《史记》,右侧坐着一个少年,他在认真地做注解。待太傅饮茶之际,他朝对屏风望去,见一个人影伏在案上瞌睡。

众人都在专注地听太傅讲史,为何只有她伏在书案上小憩。司马绍心里很疑惑,他往后看,见其他女子坐得端正,知性识礼,不似此女这般放肆。

散学后,司马绍拜别了太傅,他赶紧跟上了那女子,那女子一散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跟丢了数次,这一次才找到她。

金阿彩发现有人跟踪她,她折了一枝树杈藏在裙边,等人出现后立马拿树杈怼着来人,“你怎么总是跟着我!”见他穿着玄色蟒袍,腰环玉带,她猜出了他的身份。

司马绍被吓了一跳,他支吾地说,“我是想问你——”,对着那女子明丽张扬的脸,他一时紧张地忘记了要说什么。

“问什么!”,金阿彩不耐烦地说,她扔了树杈。远望这日头渐落,她还想出城骑马呢,这老夫子哼哼唧唧的,什么君子、臣民、明德,听得她烦透了,好不容易散学了,又要被人缠住。

当时在淮东守丧,她死活不愿意回到建康城,在兄长和嫂嫂苦口婆心劝说下,她还是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来去无踪的弟弟,不知他是舍身陪姐,还是另有所图。总之,这建康城就只有二人相互依靠。

“我我想问,你为何总是伏案瞌睡?”,司马绍看向她。她好凶,但他不怕,甚至感觉她很真实。

金阿彩瞥了他一眼,抱着双臂,“困呗,天天念书,累死了!”,她最讨厌念书了。

司马绍以为她是学累了,遂而安慰道,“原是如此,那明日可休学一天,让大家都好好歇息!”,推己及人,大家一定也累了。

金阿彩两眼放光,她抓住司马绍的胳膊,“当真?明天不用来念书了?”,明天可以去骑马了,协二哥说带她去玩的。

司马绍见她的笑要溢出来了,他也笑道,“这又何难,明日让太傅歇一天便是!”

“真好!”,金阿彩想和他碰拳头,但意识到这是在宫中,她只能拍了拍他的胳膊,感慨道,“体恤臣民,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司马绍脸红了,他还想多说两句话,但见她已经走了,脚步轻快,衣裙曳动,他的心也跟着动了起来。回去的时候,他问内侍官她是谁,当内侍官告诉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后,司马绍激动得一宿没合眼。

司马绍从观星台那里得知了她的生辰八字,原来她比自己年长二岁,而且本月末就是她的生辰。他开始有意识地为太子妃准备礼物了,不仅包揽了她的课业,还在太傅斥责她时,为她遮掩好言。

有一天,金阿彩散学后没有走,见旁人散尽后,她走到司马绍的书案前,质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除了太傅,他是最后一个走的人。

司马绍吓掉了笔,他抬头看她,又慌乱地错开眼神去捡笔。

“你是太子,不用自己捡”,金阿彩抱臂说道。她不明白这个性格软弱的人怎么总是护着她,现在宫里流言四起,都说二人要成亲了。

司马绍捡起了笔,他笑着说,“力所能及的小事何须劳烦他人,人有所司,物有所用,上下方能运转如常。”

金阿彩努了努嘴,明明这么年轻,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一股陈旧的文人气,真是令人喜欢不起来。若说心仪之人,她想到了陆琅,听人说他在深山读书,忽然间她想去看望他。

司马绍鼓起勇气,他紧纂毛笔,看着金阿彩,“阿彩,你问我为何对你好,我是——”

“我病了,明日恐怕不能伴读了”,金阿彩立马扶着额头,佯装快要倒下了。

司马绍连忙扶住了她,焦急地问,“阿彩你怎么了,要不要传御医?”

“不用,我得了风寒,休息几天就好了”,金阿彩装出柔弱的模样,她招来侍女,让侍女收拾箱箧,“殿下,生病的人是没有力气抄书的”,她可怜兮兮地望着司马绍。

司马绍接过箱箧,“你放心,我素来空闲,抄书不算什么。”

金阿彩莞尔一笑,她真诚地说,“多谢殿下,殿下于我恩重如山,来生当衔草以报!”,她只当司马绍是弟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此言希望他能听懂。

司马绍送她出了朝阳殿,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内,心里竟哀伤了起来。

“殿下,金姑娘不像是病了”,小厮在一旁说道。

“我知道”,司马绍收回目光,回去收拾箱箧。他将金阿彩的箱箧带回了寝殿,夜里为她抄书,白日处理陛下送来的课业,平日还要与臣子对问,司马绍甘之如饴。

夜里,他看着她的笔迹出神,坦言之,她的字不算好看,文章做得七零八碎,有时写急了,竟画起了乌龟,气得太傅拍桌子。太傅总给她讲一些妇德女功之事,她听得厌烦,开始还顶嘴反问,最后也不吭声了,直接伏案睡觉。

司马绍知道,她的言行举止似乎在说,她不想做太子妃,她想回淮东。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是陛下定的,是太傅也改变不了的,所以太傅一味的教导她,拼命教出一个母仪天下的人不可。

司马绍有时候在想,如果自己不做太子了,那她是否能回去呢?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他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在一众朝臣中,他最欣赏地不是王敦、谢筠,而是一个叫许巽的文臣。

许巽与他说话不像君臣,更像是良师益友。在他急功近利,想要念完天下书时,许巽说书是念不完的,取其精华即可。当他贪求佳肴时,许巽劝他多劳多动,强健体魄。

相比于温侥,他更想许巽来做这个太傅。可许巽太年轻,又非出身士族,陛下是不会允许的。说起陛下,那是他的父皇,更是他的君主,他们之间有血脉的亲近,但也仅此而已。他的生母在听说他被册为太子时就惊吓过度,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与世长辞了。

少时见过了战火烧掠洛城,南渡到了建康城后便困居于王府中,他只记得那时父亲很忙,半年才说一次话,见面也是问问课业。没过多久,父亲被调到了溧县,驸马姑爷带兵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再之后,驸马的府兵从王府撤离了,父亲登基了。

司马绍觉得闷,他叫人将窗户打开。

晚风将宣纸吹得沙沙响,紫青色的帷幔拂过珠帘,似有仙人曳裙而来。

顾雁宁在床边绣着绢帕,一针一线地上下穿梭,一朵欲绽兰花出现在洁白的绢上。近来,她总是感到恐慌,只要夫君一刻不在眼前,她就心神不宁,而绣帕子可以分神,可以让她安心。

“少卿呢?”,顾雁宁抬头问。

“禀小姐,少卿在会客”,侍女躬身说道。

顾雁宁蹙眉道,“这么晚了”,她指间捻着银针,绣得慢了下来,一丝青线拉得绵长,刺破了绢布,一滴红浮现在花蕊上。

“夫人,歇息吧?已经绣了一天了”,侍女躬身说道。

顾雁宁含着手指,她摇摇头。她抚摸着肚腹,用心的感受孩子的动静,母子连心,她们在交流,在说话,以一种神秘的方式。

一个时辰过去了。顾雁宁掩面打了一个哈欠,她朝门边望去,空荡荡的。

“吱呀——”

“夫人怎还未歇息?”,许巽对一旁的侍女说,语气略带责怪。

侍女颔首低头,“回少卿,夫人说要等您。”

许巽听了眉头一皱,也没在多问。他径直朝内室走去,将疲倦的面容掩住,换上了一副轻松愉悦的模样。

“雁宁”,许巽轻唤她的名字,顺势坐在她的身侧,揽住她的肩臂,低声问,“怎么哭了?是谁气你了,还是府中有人生事?”

顾雁宁举袖擦了擦泪痕,她赌气似的扭过身去,由于身子笨重,只是稍微侧了几厘。

“为夫知道了,他怎么能这样呢,抛下如花美眷去见一个愚夫!”,许巽哄道。他没想到谢家人竟会深夜拜访,那人自称是谢家宗亲,带着一块古玉来试探他的口风,为求官场之便。

“雁宁,是为夫的错,我平日疏忽于你,令你一人怀子受苦,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了,今夜,明日,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守着你和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许巽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顾雁宁心有所触,她转过身去面对着许巽,“此话当真?”,泪光在眼眸中闪烁,她紧咬着下唇。

许巽松了一口气,笑道,“自然!为夫何曾骗过你”,他掏出帕子为她擦泪,轻抚她的背,像安慰一只委屈的小猫,有着无尽的爱怜与关怀。

顾雁宁倚在他的肩头,将心里所想全盘托出。她诉说着近日的担忧和疑惑,每说一句都要重复一遍,最后把所有问题全部归结于自己怀子多心,还强调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

许巽握着她的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多疑的,急躁的,还是泼辣的,为夫之志,始终不渝”,意识到不对劲后,许巽看向她,“雁宁,你没有错,你是天下最好的夫人,也是我许巽唯一的妻,是我做得不好,时常害你为我担忧,你若自责,我该如何自处呢?”

顾雁宁眼圈红了,感动之余,心中涌上了一层不舍之情。她惊诧于自己的感受,遂而生出了恐惧。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许巽,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许巽关切道。郎中说妇人怀子心绪不稳,需要多关怀开导。

顾雁宁摇摇头,含着哭腔说,“我舍不得你,总觉得要分离。”

许巽闻之一笑,“那一定是夫人太看重许某了,所谓患得患失即使如此!”,他又安慰了几句,见她面容恢复平静后才宽衣睡下。

其实,许巽也有同感。官场的人已经对他动手了,是敌是友,全在他的选择上。御史中丞的职位空了出来,谢家对此垂涎已久,王家也自然不想放过。陛下犹疑不绝,索性将王谢排除在外,以显示帝王的不偏不倚。

周山虞以论诗博得文官的青睐,但中丞一职终究不合适。岳丈顾喜举荐御史大夫张子源,但被朝臣讥讽,借张子源曾做过秦王司马烨的幕僚生事,反问顾喜朝中无人,竟用贰臣。

一向耿直中正的张子源气得大病了几天,嚷着要辞官归隐。气到了张子源,朝臣又将官职从世家中轮了一遍,彼此嘲讽不满,最后竟有人将他推了出去。

许巽经过了一些纷争后就不想卷入其中了,他推辞了中丞的官位。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太子为他说话了,赞誉他清白淡泊,不为功利。

此言引起了王敦的注意,他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

当时,一个从洛阳来的使臣带了一则消息,羯人石勒在北境称帝了,国号为赵。

此言引起了朝臣的注意,他们窃窃私语,左顾右盼。纷纷将圭笏遮在唇前,在底下说些密语私话。

“刘曜是何反应?”,司马睿问使臣。刘聪已经死了,刘赵陷入了内部争斗中,倘若此时出兵,定能将收复失地。石勒称帝,这对刘曜来说不是件好事。

“禀陛下,刘曜欲杀侄自立,但恐难以服众,听见羯贼称帝,已然火烧眉毛,寝食难安!”,使臣恭敬地说。

司马睿朝底下扫了一眼,仪表威严,“诸位如何看?”

“刘曜所行欺宗背德,乃小人之为,实该下诏声讨!”,御史发言了。

“不若趁刘贼纷乱,起兵攻之,联合石勒,来个瓮中捉鳖!”,武将说。

“不可,战乱刚平,又起纷争,你让百姓如何?”,司库的人说。

“又不是百姓去打仗,打仗为了谁?失地不收,哪有地方种地!”

“打仗的钱粮辎重不是出自于百姓吗?”

“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又有何错!”

“我看你是为了私利!百战不克,劳民伤财!”

“你放什么屁!老子损兵折将,你再说个试试!”

“回去!”,王敦呵斥道,他用圭笏将武将拦住了。武将瞬间气势短了几分,悻悻地回到原地。

司马睿看向了许巽,他刚刚拒绝了官职,这很令人欣慰,可太子的一番话,又不得不让人头疼。他还没死,太子就要培植党羽了吗?

许巽走上前去,躬身道,“禀陛下,臣以为刘石必有一争,只是现在形式不明,不可轻易做决策,若二人又合谋,我朝难以应对。”

司马睿还未开口,王敦先冷笑一声,他走到许巽面前,“少卿是不信任晋军,还是不信任陛下,难以应对之类的话,若说在军中,可是要削首的!”

许巽没有说话,他在等陛下应答。

“中军说的对,少卿是怎么了,畏手畏脚,怎能成事!”,郭准又添了一句。

“确实,怕不是只有小用而无大谋!”

顾喜见许巽被群臣议论,而陛下却置之不理,他正想向前为他发言,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回头一看,原是陆丰盛。顾喜会意,他一脸凝重地站在原地。

“太子,你以为呢?”,司马睿将主动权交给了长子。

司马绍从右侧走出,躬身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许少卿之言有理,局势未明,还是谨慎些为好。刘曜谋逆,必然引来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