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大笑两声,他走到太子跟前,高声道,“天谴?殿下把国家兴亡大事寄托于天,真是天真至极!”,他面朝堂下,嚷道,“太傅何在?”
温侥从后面走出,躬身道,“下官在!”
王敦扬袖指着他,怒斥道,“你就是这样教太子的?三言不理天道,五句不离仁义,只凭这几个字就能打胜仗?就能御敌?”
温侥连忙跪在地上,祈怜道,“望中军恕罪!下官学识浅薄,实不能担太傅之任,还望陛下改立贤人,饶了下官!”
“你教坏了人,就这么一跪就能脱身了事?”,谢筠当场报了夺官之仇,历来太傅之职都是谢家独占,若不是他,自己早就袭位了。
温侥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手掌止不住地发抖。
“人恒过然后能改,若不许人悔过,那世上岂有贤人。闻说太傅历来由品学兼优之人担任,即便温太傅所识匮乏,德行也是堪夸的,否则就不会为陛下亲举为太子师!”,许巽直起了腰身。他真看不惯朝臣欺压下僚。
温侥感激地看了许巽一眼,又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等待发落。
司马睿看了太子一眼,下令道,“太子失言,禁闭一月。温侥以不教之罪,改为侍中。至于太傅,还是由谢卿来做”,他朝谢筠看去。
“谢陛下!”,谢筠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至于刘曜,孤的主意是送礼恭贺,诸卿以为呢?”,司马睿不容置疑地说。
朝臣没有说话,面面相觑。
王敦悠悠地转过身去,朝司马睿行了大礼,“陛下明智!”
“陛下明智!”
“陛下明智!”
群臣一同伏首于地,司马睿的意见通过了。
许巽远远地望了一眼陛下,在群臣的高呼中,他也跪了下去,额头碰触在光滑的地面上,冰凉彻骨。
日光浮在云层上,白晃晃得照在众人的头顶上,发冠上的金玉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金镶玉,檀木紫玉,银纹象簪,彰显着风雅与贵气,配合着繁复的衣履行在太极殿外的台阶下。
许巽远眺太阳,秋阳不似夏日烈艳,虽也是强光刺眼,但却少有温度。虚张声势,许巽想起了这个词。他僵硬地扭过头,见各式各样地发冠在眼底飘着,起伏,如溺在水波里的船。
他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发冠,好似有千斤重,压得他脖子生疼。
“少卿”,身后传来一个浑厚冷肃的声音
许巽闻声转过身去,见是徐徐而出的王敦。太子司马绍站在门边,柔和稚嫩的面庞泄出几分怯意,呆呆地盯着王敦的背影,目送他走后才从右侧离开。
“日子还长,年轻人不要一遭困就颓丧!”,王敦虽说得严肃,但眼中却带着莫名的笑意。
许巽微愣,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梁州是个好地方,峻岭密林,百姓自足,若非胡人生事,倒是粮仓府库之域”,王敦负手而立,颇有指点天下之气。
“中军言之有理,除了胡人,也有奸臣”,许巽朝王敦看去,见他鬓发渐白与黑发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深远的灰色。
王敦没有说话,脸色微青。二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
王敦忽而一笑,和蔼地说,“可惜少卿这样的君子不在‘世家’中,世家之人却常在‘本纪’里。这世道就是这样,你越向上,就摔得越惨痛!”,他单手指着茫茫苍天,又覆掌向下,“恩惠荣禄反倒便宜了那些下作的小人!青简之上,金鼎之中又岂辨善恶忠奸,不过是成者留名,败者由人!”
许巽张开的嘴又合上了,久之,他才说,“贤善于心,不辩自白;恶行内藏,与泥俱黑。”
王敦又笑了,这声笑爽朗又空荡,悠悠地在许巽耳畔飘了许久,最后吹散在秋风里了。
在王敦走后,许巽腿脚发软,扶着宫墙一步步朝外走去。宫门外是一片蓝天,是热闹的市井,是亲切的妻子,是那一方小院的温馨。
关起门来,关起门来,谁也不见。
刚走进府中就听见几声吵嚷,忽高忽低,既尖利又软绵。
许巽官服未褪便闻声而去,绕过天井,见一个嬷嬷在训斥年轻的丫鬟。
嬷嬷见是许巽,连忙收敛了脾气,行了个礼,低头之际斜眼朝小丫鬟睃去,“禀少卿,这小贱人将夫人最爱的兰花浇死了。”
兰花。许巽记得院中有一盆寒兰,翠叶纤长,花苞似玉。
“兰花呢?”,许巽关切道。这是雁宁最爱的一株。
嬷嬷伸手指了指旁边的瓷盆。寒兰似烂韭菜一般耷拉在盆边儿,花苞紧紧地闭着,又似一个哀愁欲死的少女甩着盈盈水袖,闭眼倚在瓷塌上。
许巽试着将花茎扶起来,可它软塌塌的,扶了几次没活的希望后,他忽而怒火烧肺,挥手将瓷盆甩在地上,又转身瞪着嬷嬷和小丫鬟,“失责渎职,该当何罪!”
嬷嬷先是一愣,见许巽眼眸泛红,才知道是真生气了。她膝盖一软,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大人饶命,都是这小贱人,她昨夜贪睡,将花落在了院中,又经一夜的风吹雨打,这才,这才没救了——”
小丫鬟也连忙扑在地上,额头点地,双肩颤抖。
“来人,每人杖责二十,若又再犯,逐出府去!”,许巽下令道。他背过身去,不顾下人的求饶。
耳畔的哭泣求饶声渐渐远去,他胸中郁结的一团气也消散了,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当夜,许巽辗转难眠。白天朝堂发生的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连同王敦说的话也再重复,似苍蝇一般扰人。
“怎么了,梦到鱼了?”,顾雁宁见他翻来覆去,不禁玩笑道。
许巽停止翻动了,他侧身看向顾雁宁,严肃地说,“夫人,待你生产后,我们离开建康吧?不,不行,夫人亲眷皆在建康,离开,岂不是背井离乡。可,何处是故乡呢?”,他想到了梁州老家,现在已经是胡人地界。
见他自言自语,顾雁宁愁上眉头,“你去哪,我就跟到哪,你在哪,哪就是故乡。至于顾家亲眷,我们常回来探望便好了”,她抬手抚摸他的脸,要将他紧皱的眉峰给捋平了。
许巽听了看向她,迷蒙的眼眸似乎在问,“当真?”,女子念家守旧,雁宁为了他,竟愿意与己漂泊,这份情谊比山还重,他漂浮不安的心踏实起来了。
“睡吧,明天要去庙里求福呢!”,顾雁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被子扯到他的肩上,见他还在看着自己,嗔道,“许大人,歇息啦!”
许巽坐起身将顾雁宁一惊,接着他俯身吻了她的额头,青丝垂落在顾雁宁的耳垂上,她面颊微红。
翌日。
许巽换上了一身柏色长袍,束发带冠,仪表堂堂。睡足了,精神自然好,他正了正衣冠,望着铜镜里的人,神采奕奕,眼眸又恢复清亮,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得意劲儿。
他搀扶着顾雁宁上了马车,引来路人的回望。马车行驶在路上,凤吹来车帷,他的样貌被人窥见了,引来行人的窃语。顾雁宁吃味了,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许巽,仿佛他是为了引人才穿这身衣服。
许巽不明所以地问,“夫人,许某的衣服怎么了?这是去年戴长史送的生辰礼,说是仿陈思王,极衬人风采”,他笑着捋了捋衣袖。
“平日不出户,今天怎么想着去拜庙了?”,顾雁宁收回目光,又朝窗子瞟去,见风止不住地吹着,她伸手将帷幕按住,以防春光外泄。
许巽若有所知,他笑道,“求福纳吉,岂能有劳夫人一人,为夫自当有所为。”
顾雁宁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她倚靠在许巽的肩膀上,随着马车晃悠悠地前行。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山下,顾雁宁换上了轿子。许巽这护在轿子外徒步上山。一路的林木鸟鸣都让他很愉快。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一个高耸的塔尖出现在眼前。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宝塔完全立在眼前。
一座精美繁复的佛殿屹立在众多偏殿、僧房之前,绿顶红隼,鎏金宝饰,飞檐上盘踞着神兽,秋风微拂,铜铃悠扬。回廊如桥,僧人或是念经,或是与香客解惑,神情恬淡,烟云缭绕,使人忽有出世之感。
顾雁宁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许巽则立在门外,仰望着殿中的大佛。佛容自然,似法力无边。一向归儒的他也不自觉地和起手掌,虔诚地闭眼,至于求什么,那便是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他睁开眼睛,见雁宁孤小的背影对着偌大的佛像,心里感到一丝恐惧,空落落的,他赶紧又求了一个,愿妻子康健无虞,亲眷和顺融洽。
一个年轻的僧人将一个香囊递予顾雁宁,香囊里面有着祝福的话语,虽寥寥数语,但因是在庙了求的,所以对所求之人来说有着无限的尊崇与信服。
二人在庙里用了斋饭,直到日影西斜,顾雁宁才想着要回府。见她不仅求了福袋,还请了圣绢,又捐了许多香油钱给寺庙。许巽摇头轻叹,搀扶着她上了轿子。
夕阳金色的余辉落在二人身上,在地上映出剪裁般的影子,相互扶持,彼此相依,时而俯身亲听,时而玩闹窃语。秋风一吹,飞檐下的铜铃响了,悠悠然。秋风一吹,他们的影子也晃动了,如浮水的波光。
弋一站在佛塔上眺望远方,指着正在下山的人问,“他们是谁?”
“是城中香客”,身侧的僧人回答道。
“阿弥陀佛”,弋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为香客念经。
一侧的僧人眼里闪过悲戚的神色,在弋一法师的经声下,他内心的悲痛平静了,如云海忽平,静水无渊。
几片青云从西山升了起来,顺着风朝太阳袭去,日暮的霞光忽而黯淡,云层堆积,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
树林摇摆,黄叶纷飞。风从地面扬起,将落叶卷到半空,又似长袖一抛,哗哗落在马车外,碾碎在车轴下。狂风掀起了车帷,逼人掩面后退。
许巽举袖挡在妻子身前,一张嘴,吃了一口沙子。顾雁宁则伏在他的胸前,掏出手绢擦拭他嘴边的砂砾。
车夫一面安抚着马匹,一面扯着缰绳。马匹被沙子迷了眼,这焦灼地弹着蹄子。巫山从马上跳下来,他用身躯挡在车窗外,双手紧紧擒住车身,以免马车被狂风掀翻了。
人与风就这样僵持了半个时辰,风小了,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车夫帮马匹清理了眼睛,眼中无异物后它也就安顺了。轻摇着尾巴开始上路了。
入城后,马车停住了。车外响起了人群的吵嚷声,在一片吵杂声外,还夹杂着妇人的哭泣声。
“怎么了?”,顾雁宁紧纂着手绢,心里砰砰跳。
“夫人莫动,我下去看看”,许巽掀开湿厚的车帷,见一个妇人挡在路的中央,她怀中抱着一个三岁的娃娃。细看下,她们衣衫上沾满了血迹。
“大人,像是被马车碾死的”,车夫在旁边提醒道。
“何人所为?”,许巽环顾四周,不见肇事马车的影子。
“估计是走了,马车撞人至死者当赔钱偿物,若故意为之,是要升堂入刑的,但也有例外”,车马同情地望着路中的母子二人,地上有一包沉甸甸的钱袋,想必那便是性命的补偿了。
许巽本能地走到妇人身前,问她是何人所为,若有了赔偿,为何不离去,反而挡路哭泣。
旁边围观的人本来嘈杂说个不停,可见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下车询问,又纷纷缄口不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谁也不肯当出头鸟。反倒是哭泣的妇人,她抬起通红的眼眸看向许巽,哀求道,“大人为我做主啊!是郭家公子与人竞速,那畜生恐输了赛事,便将我的春娃扔到对方的马车下,生生地将我儿碾死!啊——”
妇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闻着莫不悲伤。
“大人!草民可以作证,当时春娃在我的摊子前编草玩,谁成想被人一把抓走了,草民还未开口,那人竟然将人扔到马车下!真是混账东西!”,一个摊贩开口了。
“大人,草民也看见了!当时草民在搬东西,听见‘哇’的一声,转身一看,一辆马车轮下血肉模糊,可怜的春娃就卷在车下!”
“回大人,草民也可以作证!”
“大人,草民也看见了!”
许巽气得衣袖颤抖,天子脚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朝政民心,如何令人信服!
“诸位,本官定给你们一个交代!”,许巽愤慨地说。他要问责城东县官,上上下下,即便是罢官刺死,他也要还百姓一个公道!
妇人听了哭得很狠了,她抬头看天,高喊着,“苍天开眼了——”
“大人千秋!”
“大人千秋!”
呼喊声从四周响起,雨越下越大,将地上的血迹冲淡,漫出隐约的血腥味。
许巽劝妇人先回去将人安葬,见她存疑,许巽将一块玉佩放在妇人手心上,坚定的说,“若我不治,且上告朝堂!回去吧,大雨来了!”
周围的人也帮着劝说,有人举伞,有人为妇人披衣。
许巽心绪不宁地回到马车上,世道人心,究竟这么可怕吗?为求胜,竟将小儿扔至马下!县官不治,朝廷不管,这才使得这些人为所欲为,视人命如草芥!
顾雁宁问他发生了什么,许巽怕惊到他,只是说有人遇到难事了,拦路求助呢。
顾雁宁听了松了一口气,她贴心地替夫君拂去衣服上的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