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蝉声渐渐消歇了,日头也不似七月那般毒辣。池中的荷花舍下一瓣花,粉船似的飘在池面上。几尾青鱼在池中摆尾,跃起,咬下一片花瓣,“咚”一声落入水中。
六品堂送来消息,说王家府卫还盘旋在秦州,只不过他们守在了客栈中,似乎要守着里面的人。
苏隐激动地念着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来王中军没有骗自己。可苏隐怕他借此再次威胁她,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己把控命运。
苏隐回了一封信,恳求六品堂将父兄带走,无论是哪里,也比在王敦那安全。她顿了顿笔,重新写了一张,内容是她要亲自前往秦州。
趁无闻还未过期,苏隐决定带上他,有他保护,行事会更顺畅。
“你疯了,秦州在赵国!”,无闻看向她。
“王敦能去,我怎么就不能?”,苏隐反问道。
“他是男人”,无闻别过脸去。
“难道你不是?”,苏隐质问道,她又补充说,“我也可以扮成男子。”
无闻抱剑打量她,“赵人沾了我朝风气,也颇爱娈童,你即便是换脸也不成,还得——”,他目光下移,停在苏隐水绿色的交领上。
“下流”,苏隐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
“实在要去,必得一物相助!”,无闻说。他红了耳根,感到手心发热,连这寒光剑也捂热了。
苏隐问他,需要什么东西相助?无论是钱财还是声势,亦或是人脉,她努努力还是能做到的。
“通关文书”,无闻补充道,“由陛下亲赐,一般是受宠的王孙公主,或是得道高僧。”
苏隐犯了难,她不认识什么王子公主,但僧人倒是有一个!
于是,她当天赶往城外的毗卢寺,恳求弋一大师将文书借给她。但是沙弥说弋一法师不在寺庙中。
苏隐正准备离去,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佛殿门前。她走向喊了一声,“弋一法师?”
僧人转身,“施主认错了,贫僧是弋一法师的师弟,法号弋三。”
苏隐见他面容虽有些不同,但气质和身姿十分相像。她忽然想起自己遇到的叫“弋一”的老僧和年轻僧人。
“法师,请问你有通行文书吗?”,苏隐现在没有精力去思索他排行第几。
“贫僧没有”,弋三双手摊开又合上。
弋三见她总打量自己,便转过身去,“贫僧可以为施主指一条明路。”
苏隐闻之皱眉,“大师此言何意,难不成我走的是暗道吗?”
弋三虔诚地拜了拜佛,“非也,明暗相生,黑白相间,世间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那为何大师口称‘明’路?”,苏隐接着问。
弋三叹了口气,“施主再问下去,贫僧的功德就要没有了”,若说他怕什么,那便是一年一度的法坛论辩,他总会被自己的话给问住。
“明路是什么?”,苏隐决定不再为难他。
弋三转过身来,平静地说,“传闻建康城有一男子问陛下要了通关文书,施主可问他借借。”
“是谁?”,苏隐追问道。
“传闻是叫陆琅”,弋三说。
苏隐眉峰微蹙,陆琅,朝他借东西不必登天难?她已经能够想到陆琅会怎样戏弄她。
“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苏隐问。
“传闻元安公主也有”,弋三又说。
元安公主,那个在溧山箭射王敦的张扬公主?算了吧,自己是王府姬妾,元安公主又怎会轻饶。
“传闻中还有没有其他人?”,苏隐眼角略带笑意,这僧人总是“传闻”二字挂在嘴边,逼问急了,话说不出来,脸倒是先憋红了。
弋三思忖片刻,“传闻中是没有了。”
苏隐点头,她朝寺庙捐了点香火,引来此僧的夸赞。
“施主乐善好施,一定会吉人天相”,弋三脸上漾起了笑意。
苏隐语塞,这话听着不像是吉言,她又捐了点香火钱,希望能顺利找到父兄。
“施主财大气粗,德高望重,此行一定能逢凶化吉,因祸得福”,弋三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苏隐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她觉得这个弋三的道行不如弋一,连词语的褒贬都不知道,别是来毗卢寺打秋风的和尚。
弋三把嘴抿上,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捐完香火钱,弋三将苏隐送出了门。
苏隐回头说,“法师,敢问寺中有没有弋二法师?”
弋三点头,回答道,“有的”,只是他从没见过。
“法师,是不是‘弋’字门徒弟多,一共排到多少了?”,苏隐又多问了一嘴。
“贫僧没数过,不过弋七师弟总犯错,在弋二师兄的建议下,被弋一师兄给关起来了”,弋三诚恳地说。
苏隐听得迷糊,她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弋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自语,“似乎在哪见过?”,他回首见一尊金佛坐在佛殿中,暗自念了两句“阿弥陀佛”。
日光黯淡,飞鸟归林。梧桐叶子又黄了,金灿灿地摇在树上。绿叶柔嫩,黄叶干脆,正如《诗》云: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人和树叶一样,要受虫蛀,受风侵雨淋,也要受人为的伤害,因此难以善终。人,在盛世劳作,受圣君的鞭策;在乱世中打仗,受暴君的虐待,生生世世都不能安息。
陆琅躺在卧榻上,半黄的树叶在头顶摇晃,日光穿过叶隙照在他的脸上。一阵风起,吹开树叶,他窥见淡蓝色的天空。风止,树叶重新聚拢,光消失了,天也看不见了。
他抬手触摸自己的脸,往下探到脖颈,颈处是温热的,经脉在跳动。
还要多久,这一生为何这么长。陆琅闭上了眼睛,听见树叶簌簌,他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叶子,站在树梢俯视众生,争权夺利,聚财作妖,之后,他坠落于泥土间,变作尘埃,和光同尘。
一个中年男子朝树荫走去,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案板的小厮。
“公子,夫人定的是张家三小姐”,管家一脸笑意,微微躬身。
陆琅没有说话,依旧闭着眼睛听风听叶。
“占星台送来消息,公子与张小姐八字相合,实乃良缘!”,管家抬起眼皮瞄了陆琅一眼,继而又说,“永平郡主入宫做了太子伴读,占星台的说,公子的缘分不在宫中,夫人也就做罢了。”
陆琅翻了一个身,将背影留给管家。
管家嘴角抽搐,他将案板上的红纸打开,仔细核对了一遍,打算绕到陆琅面前,走了一半,似想到了什么,连忙刹住脚退到原地,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瞅着红纸说,“占星台算出了一个吉日,十月十日下聘,明年二月结两姓之好。”
“公子,您好歹说句话呀,这让小人怎么向夫人交代呢?”,管家两手一摊,衣领勒得他呼吸渐沉。
“既然母亲和占星台都商量好了,我自然没什么意见!”,陆琅闭眼说。
管家眉毛一动,欣喜盯着陆琅的背影,“好,小人这就去回命!”
在管家走后,陆琅命人备马,他要出城透气。
“驾——”,陆琅身披紫云衫,纵马扬鞭,在街市上引来众人的侧目。
白马金羁,紫衫飞扬,他所在的地方总能构成一幅画。
陆琅一手勒缰,一手拔簪,“酒一壶!”,他甩手将簪子插在酒铺门板上。酒肆掌柜亲自将酒壶递给他,目送他走后,小心地将簪子拔下来,空留一个尖细的洞在门板上。
林间小路上,一个紫衫男子半披着发,摇摇晃晃地在马上喝酒,他信马由缰,眼神飘忽,在走到岔路口时,他才轻拍马首,示意它不该走错,“蠢货!”
白马似乎听懂了,它弹了弹前蹄,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竹林小道,青苔满阶。陆琅走在前面,白马跟在后面,待到陡峭之处,白马自觉地走到林间等候。
竹林深处有个草屋,一个布衣女子迎了上来,“陆公子,姑娘在小憩。”
陆琅点头,他举壶而饮,慢悠悠走到树下,坐在树根上专心的喝酒、冥想。
一个时辰过去了,酒壶里的酒也尽了,陆琅靠在树上睡觉,直到蚂蚁把他蜇醒,他才睁着迷糊的眼,见一个素裙女子坐在院中。
“怎么不叫我!”,陆琅揉了揉腰,又甩了甩肩,大手撑着石桌,坐在女子面前。
拂絮子看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说,“多愁多病,是会短命的。”
陆琅展眉一笑,“求之不得。”
拂絮子睫毛微颤,她盯着陆琅的眼眸,似乎要挖掘出什么,“你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东西,她不在了,你就一无所有了。”
陆琅沉默了一阵,继而喃喃道,“我不知道,就是心里空空的,像是断井残垣,四壁透着风。”
拂絮子目光下移,落在眼前的石桌上,所谓石桌,不过是一个稍微平整的石头,依稀可窥见打磨的痕迹,一圈圈,一条条,七纵八横,潦草得紧。
“她的样子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已然成了一团幻影,模糊的,许多年了,你在身上添了许多本不属于她东西,悸动、爱恋、希望、纯净、理想。陆琅,清醒一点吧!”,拂絮子眼角泛红。
当年部落被屠后,驯马师带着她姐妹二人向东逃,在路上被流民冲散,她一路乞讨到洛阳,在得知妹妹在皇宫,她正准备入宫为婢时,妹妹和驯马师被打入了大狱,她是在狱中见到了塔娜,隔着一根根栏杆,一条条锁链。
狱卒告诉她,只要做了他的人,他便会将二人释放。
当时,她还不知道妹妹犯了什么错,以为不过是打碎茶盏之类的小过。于是,她将所有积蓄拿出来,送给县官,打点狱卒。最后,狱卒告诉她,驯马师和妹妹冲撞了贵妃,害得贵妃小产。狱卒说,只有他能救了二人,届时会找死囚替他们去死的。
她信了。她披散着头发,从地上捡起衣衫穿在身上,急切地等着妹妹释放的消息。结果,她听说妹妹逃了,逃到了城西。她慌慌张张地往城门跑,妹妹是见着了。
“你尽力了”,拂絮子开口道,她抬手拂过眼眸。塔娜躺在雪地里,箭矢似结界一般,将二人永生隔离。绝望之际,耳畔传来“复仇”的声音,部落遗民找到了她,于是,她开始将“国仇家恨”相结合。
陆琅仰头看天,眼角泛着泪光。他故作轻松地说,“你也尽力了。我得了通关文书,你何时回去?我若顺路,也能送你一程。”
拂絮子将手绢叠了起来,声音忽冷,“敌人未死,岂敢还家?”
“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不在,我又不在,你会有危险!”,陆琅急促地说。王启虽不过是她宾客其中一个,但此人倒也有些不同,他是世家名流的代表,放达无束,不似他兄长那般城府。
拂絮子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不过是死!我应该和他们一样殉国,省得在这世间偷生残喘!”她愤然起身,背对着陆琅。
“不,我应该回到昆仑,应该让冰雪将我封存,再不入这六道轮回!”她语气渐缓,声音里夹杂着哀伤。
陆琅抬眼望着她的背影,心也似打结了般,他含糊地将苏隐借文书一事告知她。既然她暂时不回去,那文书放置也是无用的。
他一想到苏隐,心里就生出了叹服,她像一株顽强的野草,有着天然的韧性。从益州商女到世家姬妾,这一路她走得不容易吧?他曾与王邺在洛中书苑读过书,王二子虽有家业做背,但他倒不曾借此欺人作恶。当时,竹篁老人在书苑选徒,只选了王邺一人。他为此气了半月,明明功课、德行,自己都是第一。
后来,他才知道,竹篁老人看的不是权势,而是眼睛。王邺少年时期便已有王启风度,仪表出众,一双眼眸明净如雪,平静无波。自己的眼睛却全是求胜与不甘。
如今倒是变了。他见王邺眼底蒙上了雾,似哀鸿入云,又如日夕山靄。若竹篁老人健在,他会不会后悔选了王邺当关门弟子呢?
“你跟着,一路护送她”,拂絮子转身看了他一眼。
陆琅心里一惊,他犹疑地问,“你,意不在此吧?”,她的眼神似绵里藏刀,冷不丁地刺出血痕。
“她可是避着王家人在四处找你”,陆琅补充道。他差点忘记了眼前的女子手上沾满了鲜血,直接的,间接的,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上。她为了隐藏身份,将暴露、知情的全部毒杀了,那溧山消失的猎户多半出自她手。
拂絮子冷笑一声,继而轻蔑地说,“王家,不过是狗腿子。不过,家犬死了,主人应该会伤心的吧?”
陆琅沉默了。他知道她的仇在王家,恨在晋主,可这都和蜀女又有什么关系,她不会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了吧?
“别这么看着我!”,拂絮子怒道,她下巴微扬,似发号施令一般,“杀了王邺,至于苏隐,是去是留,请她自便好了。”
陆琅眉头拧成一团,杀了王邺?他二人无冤无仇,这——
拂絮子看穿了他的想法,补了一刀,“你忘了在城西射箭的是谁吗?他急于攀附贵妃,急于领功,司马狗贼还未下令,他便已经放箭了!”,她气得衣袖抖动,侍女赶来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陆琅无言。久之,他睫毛颤动,“父债子偿,我知道了。”
拂絮子满意地笑了,因愤怒而泛红的两靥褪去了颜色,变得苍白,似一朵欲凋的梨花,极力的绽放,极力的反抗。
为了北上,陆琅扯了一个谎,他装出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说要效仿贤达于深山读书。待学成之际,再还家娶妇。
见儿子如此发奋,刘氏激动地打翻了茶杯,听到后半句时,她将桌案一拍,道出“休想”二字。
陆琅见事态已无转机,他往后退了一步,说要在山中静休,养神聚气,等明年娶妇之时再出山不迟。他还特意提到,山中休养可远离酒色,对生子有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