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一听,又瞟了一眼他屋子里那群莺莺燕燕,心一横,便答应了他。但刘氏也提出了个条件,她每月处会派人上山探望,也算是监督,以为他胡来。
陆琅笑着点头应许。他处理完家中事后,按照计划,他该去激一激王邺,令他吃味儿,继而一同北上。别说,在建康城,他还真下不去手!
合香苑。
在即将北行之际,苏隐在府中有意无意地宣称她要归蜀。铺垫了几日,她命人收拾了几件行李,又装了些本地物件好馈赠亲友。
出府的那天是个晴天,蓝天白云,绿树成荫。省亲的队伍从东门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地朝南行。风铃坐在马车中,紧张地盯着车帷,她生怕有人喊停要查人。
南行的马车因挂了“王”字灯笼,一路上畅通无阻,即便是有人查,当风铃掏出金字腰牌后,守城的士兵也是笑脸相迎,连连作揖。
这边,北上的马车因通关文书,也顺利地出了各个关口。
角儿低头扣着衣裙,嘴唇咬得发白。对面坐着一个束发男子,他穿着松色衣衫,腰环玉佩,中指缠着一段染金丝线,丝线的终端是一柄扇子。扇骨尖利,扇面题有字画。
男子黑靴点地,故作严肃地盯着角儿,“胖丫头,你快将我府上的膳房吃空了,临走还要放一把火!”,最后一句他是对她的主子说的,苏隐坐在正位上。
角儿偷瞄他一眼,见他瞪着自己,她连忙朝苏隐求救,“小姐!”
苏隐向角儿招了招手,示意她与自己并坐。
“陆公子身体这么好,不若出去骑马,何必与我们妇人相挤?”,苏隐瞧了他一眼。这厮借文书的条件竟然是带他同行,也就是多了一张嘴,苏隐以为问题不大。谁知,他哪是一个人,他还带了许多仆役,好在仆役先行了,否则那箱中干粮可怎么分?
北地,应当是荒野和黄沙。这是苏隐对北境的印象,少时,她从未出过益州,如今,不仅到了建康城,还要去赵国。她时常在想,此生未曾束于闺阁、宅院倒也是值了。
如果可以,她想往西走,去看看石氏口中的草原与牛羊。再走远些,她就能看见书里写的昆仑了。书中说昆仑是苦寒之地,寸草不生,可有人说,昆仑山上树木丛书,百兽飞翔,是个未染的仙都。她相信后者,若昆仑不美,晋主何故三征昆仑。
“咳咳——”,陆琅闻言开始了咳嗽,他甩开扇子遮住了脸。
一幅寒江图展于眼前,苏隐看了一眼,问道,“这扇上是不是少了个人?”
陆琅半遮着面,露出一双凤眼,含笑道,“正是如此,此为屈子行畔图。你们蜀商倒是通些文墨!”
苏隐端坐于车中,双眼微阖,“自然不比陆府,陆公子奇才,作诗不分前后,文作全凭感受,至于章法、韵律,似与公子不熟!”
“你——”,陆琅合上扇子,他自语道,“不与女子相较。”
二人就这么一路斗嘴,角儿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她从陆琅气愤的神情猜出了最后的赢家。
日落西山,飞鸟归还。
陆琅骑着马上,他不时地用余光打量无闻,见无闻抬眼,他又慌忙地收回眼神。直觉告诉他,这个坐在车帷旁的人是个高手。
一个时辰过后,陆琅本以为要睡在草堆里,结果,远处似有客栈,亮着灯笼的光。他轻夹马腹,兴奋地朝灯光奔去。
一个挂着红灯笼的客栈出现在眼前,二层楼阁,窗子里飘出菜肴的香气,墙壁上还有食客喝酒的影子。
“客栈!”,陆琅强调道。他再也不用啃干粮、喝泉水了。
苏隐从马车上走下来,她狐疑地望着远处的楼阁,联想到了杀人越货的黑店。
“此处远离城中,这客栈生意却是红火,恐怕走得是黑道”,无闻抱剑说道。
陆琅心里一咯噔,他指着灯火灿然的楼阁,“生意好说明声誉广,千里之外的人都赶来吃饭住宿!那王启,不是为了吃鱼而跑到千里外的湘江吗!”
苏隐白了他一眼,“王启那般的能有几人?你会为了吃鱼跑到这浦城之野?”
陆琅郑重地点头,他坐在马背上自怜,“建康城的风流人物又不只他王启一人,别说湘江吃鱼,就是天涯吃鸡,去又何妨!”,他整理了一下衣襟。
无闻不为所动,他提醒道,“黑店会谋财害命。”在山上的时候,弟兄常常和黑店抢生意,过路的财主,不是死在黑店中,便是被掳到山上。
陆琅一脸不屑,“拿走便是!”,他右手握缰,“驾”一声,隐入草丛不见了,半刻之后,一匹白马出现在小路上,正朝通亮的客栈奔去。
苏隐看向无闻,“怎么办?”,她对陆琅一人进入客栈而感到担忧。虽说他轻浮又嘴毒,但见此系性命之重,平日的小矛盾又算什么呢?
无闻远眺客栈,见一个人影欢快地同迎客的伙计打招呼,他侧身看向苏隐,“走吧,一群人好过一个人。”他看出了她的忧心。
说罢,一行人朝客栈走去。
掌柜的是个妇人,她欢欢喜喜地将客人迎了进去,擦桌沏茶、倒酒摆菜,忙得脚不沾地。
陆琅已经喝了半壶酒,面颊微红,指着一盘菜说,“这个有点咸,小隐你吃这个!”,他将一盘牛肉推到苏隐面前。
听到这个称呼,苏隐微愣,陆府的那段时光又浮现在眼前,当时她只是一个伴读侍女,对于什么时局、阴谋不像今日这般精通。一种称呼凝聚一种情感,也牵扯出一段记忆。
苏隐正准备夹肉,却被一筷子按压下去。顺着筷子,她疑惑地看向无闻。
无闻从袖中拔出银针测毒,见银针完好后,他夹起肉放在鼻前闻了闻,仍未察觉出异样。他将肉放在碗中,顺手夹了一片放在苏隐的碗中,“吃吧”,他淡淡地说。
陆琅轻笑一声,他嚷道,“来来,何须银针,本公子的嘴更灵!”,他每道菜都吃了一口,又灌了一口酒,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当夜,苏隐不安地坐在床沿,她让角儿将门堵死,将窗户关紧,又看看床下、柜中可藏有人。
“小姐,什么都没有”,角儿关上了柜子,她不明白小姐在怕些什么,以前也住过客栈,怎么不见如此惊惧。
苏隐想起了毗卢寺的弋三,那僧人嘴里没一句中听的话!
“咚咚——”
苏隐吓得坐起身来,她拉住角儿,谨慎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夫人,热水准备好了,您看是否命人抬上来?”
苏隐记得她并未叫人准备热水,这小厮怕是要谋财害命!她从枕下翻出一把匕首,镇定地说,“我不曾要过热水!”别说,一路舟车劳顿,她倒真想洗一洗,然后好好睡一觉。
门外的人又说,“是您隔壁房的给您备下的!”
隔壁,是陆琅还是无闻?苏隐应答道,“抬上来吧!”,她猜想应该是陆琅,他最通女子心意。
汤浴上洒了一层花瓣,水雾缭绕。这乡野之地倒也精致起来了,苏隐褪了衣衫开始梳洗,花瓣涌到胸前,片片贴在玉臂上,锁骨处。角儿备好了衣物在帘外等候,她抖了抖小姐的旧裙,竟抖处几层细沙来,鞋袜里也沾了的树叶、草芥。
不知怎的,苏隐想到了王邺。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小酌望月,还是写字念书,亦或是听琴看舞。将一层层阴谋揭去,她窥见了自己的心。原来,在一次次的亲近和偏爱下,她早已沦陷于柔情之中。
苏隐往下沉,直至花瓣飘在头顶,她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此行能顺利接回父兄,那她便主动示好求和,与他安安稳稳的渡过一生,即便一直是妾也没关系。
“砰——”,一声巨响,栏杆被撞破了。
“啪——”,似有重物坠落。
苏隐从水中坐起,两手抓着桶沿儿,水花四溅。“角儿,衣服!”
“小姐!”,角儿一脸惊惶,她连忙为苏隐更衣,不时地往门口瞄去。别真住了个黑店,丢了财物不要紧,人可千万别出岔子!
苏隐来不及盘发,直接用一根发带系着半湿的青丝。她从枕下掏出一把匕首藏在袖中,又取出箱箧中的软剑。
“砰——”
“啊——”
门外传来打斗的声音,苏隐打开门,见客栈的围栏破损歪斜,几个灰衣蒙面人拿刀对准一个男子。蒙面人,他们似灰雀一般冲过去,不到半刻被打散,有的撞出了围栏,“砰”得一声摔在地上,或是万幸砸在桌椅上,捂着胸口呕血。有的轻功好,眼看撞到柱子上,蒙面人灵机一动,长刀挽着青绫,稳立在栏杆上,后脚一蹬,借力朝男子砍去。
无闻应对自如,夺了他的刀,砍了他的胳膊,一脚将他踹到楼下。只剩一条胳膊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抽搐着,涌着黑红的血。他见苏隐站在门前,眼里充斥着惊恐。
无闻微愣。怎么,她没见过自己杀人?他将剑藏在身后,面对纷纷白刃,他左右躲闪,或是将蒙面人扯进房中,一剑毙命。
蒙面人堵住了门口,却慢慢地往后退。无闻眉头一皱,长剑一抖,将血甩在窗棂上,宛如瞬间绽放的梅花。他从蒙面人中杀了出来,将灰雀打得七零八落。
蒙面人将刀口对准了苏隐。苏隐赶紧将探头的角儿推了进去,顺手将房门紧闭。她紧握软剑,眼神凌厉。
“走!”,无闻一把抓住苏隐的胳膊。他不明白她在逞什么英雄,软剑需要极快的速度与内力做底,她不是在抗敌,而是自戕。
苏隐的脚才点地就被无闻带下了楼梯,墨色衣裙似飞裳,翩翩落在楼阁中央。她刚站稳就被一掌打飞,发带缠住了无闻的中指,青丝飞散。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在溧山的时候,无闻也是一掌将她打到墙上,滚在湿烂的草堆中。
蒙面人从楼梯上飞下来,他们摆出阵法,将无闻逼到一角。无闻没有再退了,他身后是苏隐。
白刃疑有千百,如光似电的朝无闻刺去。无闻的身影也变成了一点墨,玄色的,渲染在楼阁的古画中。手中的剑柄湿滑,甩出去插在蒙面人的胸口上,敌人见他没了武器,纷纷朝他砍去,无闻赤拳上阵扯掉了他们的蒙面,人的面孔才露出来,一拳挨过去,鼻青脸肿,吐出的血中还带着牙齿。
无闻踩着尸体,将长剑拔出,从怀中取出青绸发带。蒙面人不敢冲过去,试探的、犹疑的离他一丈远,眼睁睁地见他悠哉地将青绸缠在剑柄上,绑在手上打了一个死结。他用牙齿紧紧地扯结,完事后环顾一周,见苏隐昏睡在柱子前,长发垂在地上。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汤浴的药效发作了,这样她就不会看见自己杀人了。大哥说过,女人心软,更不喜欢血。
蒙面人彼此交换了眼神,他们想撤退,这小子太厉害了,不仅剑快,还狠,一句话也不问,闷头就是杀。依照往常的惯例,不得报报家门,说些来日方长之类的江湖话吗!
“小子,你是何门派!”,蒙面男子忍不住问。若是寻仇也好有个方向不是吗。
无闻见蒙面人和自己说话,他抬眼说,“没有门派。”
“那你师出何人?”,蒙面人又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无闻想到了大哥,他教自己剑法,却不让他喊他师傅,连大哥叫什么他都不知道。“我住过黑店,为非作歹,杀人偿命。”他握紧了剑,盯着蒙面人。
蒙面人趁问话的时候得以歇息,眼下他们精力恢复,又摆了阵势,将冷白的刀对准无闻,“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们吗?”,杀手第一课,使敌人分神。
“不想”,话音刚落,无闻冲了上去。
霎时间,楼阁乱做一团,只见一点墨色与灰色分分合合,最后墨色愈玄,灰色愈青,红梅四处,血味弥漫。无闻的眼眸变淡了,他似乎忘了执剑的初衷,只是一味的杀着,听着对方最后的呻吟,沐浴着血色甘霖。
他忽然感到口干,一股无力感蔓延全身。蒙面人见他恍神,提刀从背后偷袭。
“噗——”,无闻呕出一口血,他举袖擦了擦嘴角。眼底闪过忿色,“啪”横剑挡过一刀,刀剑相磨蹦出火花,长剑绕过刀,直抵蒙面人的喉咙。蒙面人瞪圆了眼珠,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血浸染了蒙面,从领口下方溢出。
苏隐昏沉地倚在柱子上,她怀疑汤浴中被下药了,一定是黑店迷晕了大家,要夺人钱财。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见无闻与蒙面人厮杀着,她感到一丝愧意。
苏隐想振作起来,于是伸手去够掉落在身侧的软剑,一点点,还差一点点,她失衡扑在地上却无力起身,幸好摸到软剑了,冰凉凉的,她握紧了剑刃,直到一阵麻麻的痛感传来,手心湿热。
随着手心的血流出,她头脑略微清醒了点。苏隐撑着地,费力坐起来。无闻受伤了,他的衣摆湿透了,血,一滴滴的落下来。
三五个蒙面人想要跳窗逃跑,无闻杀红了眼,他踢起地上的刀,只见蒙面人胸口横插着刀,歪倒在窗棂下。剩下几个蒙面人扔了刀,跪在地上求饶,嘴一开一合,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是依稀记得那几双哀求的眼眸里闪烁着泪光。无闻握紧了剑柄,一剑封喉。
安静了,楼阁里四仰八叉地躺着尸体,晨雾将歇,血气弥漫。
无闻解开了手上缠绕的青绸,它已经被血浸染了。他揣进了怀中,一步步朝柱子走去。他走得歪歪斜斜,他不想踩踏尸体。
“出去就好了”,苏隐安慰道。楼阁封闭,空气凝滞,眼前的一切像是地狱一般。窒息又绝望。
无闻跪坐在苏隐面前,他低头似翻找什么,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他拿起苏隐的手,将绢帕缠绕在她的手心上,“它本是白的。”他不知道是在说绢帕还是再说自己。
“我知道”,苏隐轻拍他的肩膀。
雾色散去,太阳升起,万物从夜的死寂中重生。秋露从草叶尖滑落,淡黄的日光洒在草地上,散射出五彩的光。一只虫子路过,抬头看见了这露珠外的光,它以崇敬之心朝露珠爬去,在触摸的那一刹被吸了进去,与光同体。
陆琅从酣睡中醒来,当他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嘴就没合上过。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血迹从楼上流到楼下,楼阁中央更是一片惨状。“呕——”,他冲出门外吐了出来。
小厮从偏房赶来,“陆公子,他们在路上等您呢!”,昨夜听见前堂闹出了动静,先是摔桌子,后是刀剑相磨,最后似有哭喊声,吓得他一宿没合眼。
“公子,早些走吧,这是要烧掉的!”,小厮指了指他身后的楼阁。住宿的客人全部逃走了,屋里又这么多尸体,恐怕要引来官兵。
陆琅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昨夜只觉得睡得昏沉,没想到发生了一桩惨案。“谁干的?”
小厮摇摇头,“小人不知,但那位夫人和护卫都受伤了!”
“什么!”,陆琅惊起。他命人收拾好行李,快马跟上了队伍。
陆琅走过草丛,见马车停在一棵树下。这时,苏隐刚安慰完无闻,让他在车内安心休息,他的剑一夜未曾离手。
苏隐从小厮手中接过火簇弓箭,她站在车辕上眺望远方,拉了一个满弓,“咻”一声,箭飞到楼阁外。半刻后,楼阁燃起了熊熊烈火,人的尸体是最快的燃料。楼阁轰然倒塌,热浪扑来,惊了马儿,若有若无的焦炭味四处飞散。
陆琅见她镇定自若,手掌上缠着绢帕。她会射箭?溧山上她可是连弓都拉不动的。
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马车晃悠悠地行驶在北行的路上。
陆琅满脸疑惑,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苏隐一声不吭,那小子一直缩在马车里,连胖丫头也不说话了。
“角儿,昨夜发生了什么?”,陆琅骑在马上问。
角儿往马车里瞄了一眼,悄声说,“陆公子,奴婢真不知道”,昨夜她被关在了屋里,只听见外面打了起来,没一个人高声说话,甚至听不见有人说话。
当门被打开时,她简直要晕过去了,捂着口鼻去找小姐,发现小姐扶着无闻朝外走,无闻似丢了魂一般,病恹恹的。浑身湿透了,散发着血腥味。
陆琅眉毛一挑,他轻夹马腹超越了马车,在这美好的清晨中快马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