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巽根据董留提供的线索,查到了老高背后之人——山中虎。
山中虎就是王寄平,可是他已经被处死了。绕了一圈,许巽又回到了原点。
真相是什么?雁宁告诉他,细作是陈太清的侄孙陈响,这和他查到的完全不一样。陈响是个舞文弄墨的骚客,颇爱为舞姬作曲,怎会是城府深沉的细作呢?
许巽命人将陈响做的乐辞搜集到府中,以期仔细研究一番。此举遭到顾雁宁的反对。
之后的几日,许巽像做贼一样查案。他理解夫人的体护之心,可抓不到细作,他就心神不一,辗转难眠。
“公子”,小蠹挤眉弄眼地走到门边。
许巽端起一杯热茶,吹气儿的空当朝两侧一瞥,咳嗽两声,抿了一口茶。
小蠹会意,遂即退守到门口,等屋里的丫鬟走净后,他才靠到门边,三步并作两步,将袖中的纸张放在桌案上。
“快走”,许巽低声说,他连忙将纸张压在舆图下。
小蠹偷笑了一声,轻手轻脚走出门外。
许巽借着烛光浏览陈响的乐辞。三五言断续,重言叠章,每言结尾之词读来十分相洽,虽未入乐,但依旧贯口和谐。
兹事体大,许巽反复研读了几日,但仍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这让他不免怀疑自己的辞章水平。他决定寻求帮助。
我朝第一名士当属王启,可他远在湘江。许巽觉得问求周山虞。周山虞在御史台做事,也可顺势探求一二。
晴日方好,荷香阵阵,几缕白云飘在天上,浅蓝的天似丝滑的锦缎。苍翠的树木在地上投下一片绿荫,蝉声在叶间起伏。
一个身穿松色衣衫的男子从亭中走出,头上插着笔形的青玉簪,袖口沾了几滴墨水。
“见过周御令”,许巽朝他作揖。周山虞虽也是四品,但依晋律,见三族皇亲者,官降一级。
“许少卿请起”,周山虞将许巽扶起。
“下官今日拜府,实是有事相求”,许巽解释道。
周山虞命人看茶,“少卿有事不妨只说,若能相助,山虞定当竭力。”
许巽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他将纸放在小厮的案板上,由小厮呈给周山虞看。
周山虞接过纸张,眉头先是一皱,接着眯起了眼睛。忽然,他将纸张扔在了地上,三五页黄纸飞散。
许巽不解地看向他,见他衣袖颤抖,惊诧道,“御令?这是?”
周山虞起身走到许巽面前,质问道,“这是谁写的?”
“彩楼巷的乐师”,许巽遮掩道。
周山虞松了一口气,接着说,“赶紧抓起来,恐怕他是细作!”
凭几句诗就能判断出谁是细作,这未免太夸张了。许巽追问道,“这乐辞怎么了?下官看了几日,并未发现差错?”
周山虞让小厮将诗篇捡起,递到许巽手中。“凡作诗词皆讲究意象,如‘明月、杨柳、春衫、日夕’之类,意象相和,则生意境,如‘冷月孤人影’‘夕阳断人肠’之类,到了意境这一层,也就有了情感,这才使人心意相通,神神相交。”
许巽没听到重点,委婉地问,“此乐辞是通过意象泄密的?”
“自然!”,周山虞见他听懂了,心里十分高兴,于是指着乐辞中的一句:
金月雪牙,青袍白发,驱山阿,落水霞。
“这说的是淮水之神‘无支祁’,此神为淮东之民所信服。”
周山虞见他听得认真,又指了指:
沙市沙市,金雁渡长门,吹竽吹芋,鸿羽栖于行。
“沙门是荆州——”
周山虞还未说完,许巽便已知晓,他心一沉,缓缓说道:“荆州荆州,淮东金家之兵将前往荆州,这不过是滥竽充数,一半的兵力驻守在原地。”
周山虞点点头,“正是如此,此乐辞意境不融,感情不明,很明显在传递讯息。”
“少卿,这乐师可以定罪了,陛下知道后定会嘉奖于你”,周山虞笑道。他心中也有疑惑的地方,这乐辞既是一人所写,但前后几段怎相差如此之大,像是有人故意拼凑一般。
许巽盯着乐辞,又抬眼看了看周山虞,他严肃地说,“他不是普通的乐师,恐怕定不了罪。”
周山虞捋了捋袖子,悠哉地回到座位上,“晋律尚存,如何定不了罪?”
“他是御史中丞的侄孙,现被关在城东大狱中”,许巽道。他忽然明白了,这不只是查案,更是御史与中军的角抵。
周山虞先是一惊,然后定了定心神,端起案前的茶喝了起来,“少卿只管查案,至于犯案之人是谁,直禀陛下即可!”
“下官明白”,许巽作揖道。周山虞说得对,自己的职责是查案,至于犯案之人,他又何须在意。
在拜访周山虞后,许巽又去了城东大狱,他决定请审陈响。
城东县官在前面引路,这次没有穿过暗狱,而是直接从侧门进入那片整齐的屋舍。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陈响从床榻上起身,见一个身穿玄青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门前,他束发带冠,仪表整洁,浑身透着一股凛然的正气。
“查明白了?”,陈响对许巽身后之人问话。城东县官躬身不语,甚至略微往后退了一步。
“陈公子雅好辞章,善乐曲,常为舞姬编曲作乐?”许巽问道。他大步走入正厅,坐在首座之上。
陈响又瞟了一眼城东县官,“怎么?这犯律法?”
“陶冶娱乐自然不算,可若有心借辞传训,借乐通敌,可就不一样了!”,许巽朝陈响望去。
陈响忽觉两股生凉,他倔强地说,“本公子劝你不要瞎说,你这糊涂官,莫不是查不出来,借小爷我顶罪?你知道我是谁吗,当今御史中丞是我祖父,司库监丞是我的舅舅,你算几品官差?敢在我面前发横!”
“啪——”,许巽将瓷杯当做惊堂木,瓷杯碎成几块,他的手掌也被扎破了,冒出几滴血珠。
陈响浑身一抖,他扶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去。面对直逼眼前的压迫感,陈响换了一个软柿子捏,他看向城东县官,用眼神威胁他为自己说话,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城东县官连忙走向前去,作揖道,“少卿,这里面或许有误会,还望——”
“不必多言,陈响,你只需要说这些乐辞是不是你写的!”,许巽从袖口取出一叠纸,扔在了地上。
城东县官连忙将纸捡起,双手奉到陈响面前。
陈响漫不经心地打开诗篇,粗略地翻开了几眼,“是本公子大作,怎么了?”
“你通敌叛国,罪不容诛!”,许巽怒斥道。
城东县官吓得退到了门边,陈响着瞪大眼睛,忽而冷笑道,“哼!四品小官还想污蔑本公子?世家不过审,本公子在这是给你面子!一群凡庸之辈,怎会读懂我的诗篇!”
许巽被耗尽了耐心,他重复道,“陈响,你再看看,这字字句句是否为你亲笔?”
陈响瞥了一眼案上的纸,“本公子亲笔,你能如何,难不成依诗定罪吗?”
“自然不能”,许巽面色恢复如常,他已命人将陈词拟好,“陈公子,签字画押?”
陈响怒了,他把桌子一拍,“大胆!本公子从未签什么字,画什么押!姓许的,你别欺人太甚!”,他手指着许巽,气得红了脸。
见小厮停滞不前,许巽喊道,“巫山,为陈公子研墨送笔!”
陈响见一个七尺男子走了进来,每一步都很有分量。他不禁往后退了两步,脚跟抵到案底,一不留神坐在了案台上,形容狼狈。
“孙续!”,陈响喊了一声。
城东县官想拦又不敢拦,只好面向木门,充耳不闻。
巫山逼迫陈响画押后,将陈词递予城东县官看,县官点了点头,巫山又递予许巽。
“陈响之陈词,由本官亲审,县官监审,长史记录,经过三人签字后送往太极殿,由陛下定夺发落!”,许巽正色道。
城东县官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自己没有为陈响求情,否则被长史录了证,恐有性命之忧。虽然他不明白这场问话有何道理,怎么就能依诗定罪,但见许监政处事干净利落,不畏权势,不免心中暗服。
陈响气昏了头,伏在案上抹泪。他想着自己一世英名,怎么就被逼就范了?传到他人耳中,还不笑话死他!
翌日,天色黯淡,一层层深青的云堆积在西北角,“咔嚓——”一声,闪电如刀似剑将云层劈开,瞬间狂风大作,树顶相摩,发出“簌簌”声。
顾雁宁披着紫色披风站在门边,她望着夫君离去的背影,心里乱糟糟的。拦不住,官职政务于他而言似有千斤之重。侍女说夫君去了城东县衙,回来时脸色阴沉,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不与人言。
“雀儿,我心慌”,顾雁宁捂着心口,泪眼婆娑。
旁边的侍女扶着顾雁宁,温声道,“夫人不必担忧,少卿只是去议事,最迟晌午就回来了。”
“咔嚓——”一道亮光,闪出树杈形状,像一只白骨手掌攀住了乌云,又将乌云揉碎,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顾雁宁被雷声惊地浑身一颤,好在侍女扶着了她。
青石砖上颜色变重,雨声滴答。一灰顶马车停在宫门前,许巽掀开车帘,接过小蠹递来的雨伞朝宫内走去。
宫城内侧高墙遮了日光,雨水淅淅沥沥地顺着伞沿落下,坠成一串透明的水珠。许巽撑着伞行走在宫道中,雨水湿了靴面,他走得坚定,走得正派。
太极殿的鎏金匾额挂在殿宇上,飞檐神兽,朱瓦如鳞,在青白天空的背景中显得巍峨壮阔。
“许大人,柳婕妤在殿侍候,请移步偏殿!”,内侍官躬身说道。
许巽跟着内侍往偏殿小坐。柳婕妤是丝丝吧?她入宫已有一年,不知在宫中是否欢娱。听雁宁说,丝丝深受恩宠,在宫中有陛下护佑,日子过得不算冷落。
一个时辰过后,门外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许大人,陛下有请。”
许巽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表,然后随内侍前往内殿。去时司马睿笑容未散,目光柔和,“许卿,数月未见,风采依旧!”
“谢陛下,敢问陛下安康?”,许巽行礼道。
“孤很好,告诉你个好消息,孤得了一个皇子!”,司马睿笑得开怀,亲自将许巽扶起。
“恭喜陛下!”,许巽朝陛下贺喜。
司马睿赐了许巽一壶茶,“尝尝,婕妤亲酿!”
一个内侍为他倒酒。许巽颔首,举袖喝了一口,尝到一种特殊的味道,似酒非酒,似茶非茶,他好奇道,“此物奇特,不知是茶还是酒?”
司马睿卖着关子,“许卿远见卓识,猜猜看?”
许巽拱手,“陛下抬举,依臣拙见,莫不是新物?”
“正是!此为茶酒,乃婕妤新作!”,司马睿将桌案一拍,也举杯喝了起来。
许巽心里很矛盾,他不是来尝茶喝酒的,可见陛下高兴,他又不忍扫了陛下的兴。于是,他只好应对着陛下的问话,并努力往案件上引。
司马睿兴奋久了便感到一丝疲惫,他倚在枕臂上,慢悠悠地说,“许卿案件查的如何了?”,他忽然记起了这一茬。
许巽理清思路,找准措辞,“回陛下,臣已查到了些眉目!”
司马睿抬起眼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中军查封了彩楼巷,将不少嫌疑之人关进了城东县衙。臣逐一审问,发现有一人嫌疑颇重,他借乐辞传递军机,将淮东援军的真相告知了敌人。起初臣不敢定论,遂拿着乐章找周御令判论,后到城东大狱提审此人,他亲口认下此作。”许巽缓缓道来。他从袖中拿出一叠纸,由内侍递予司马睿。
司马睿坐起了身,他翻着诗篇,眉头微蹙。
许巽将周山虞的解释复述了一遍,司马睿恍然大悟,气得砸了玉杯。
许巽连忙起身,等待陛下的回复。
司马睿气得手直抖,他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审判的供词,又见陈响出言不逊,气得更很了。
“御史中丞,司库监丞!好哇!”,司马睿将诗篇扔到地上,黄纸飞散如宦海一舟,即使再谨慎,也有翻船的一天。
司马睿低吼,“召陈中丞、倪监丞入殿!召理司入宫待命!”
“轰隆——”
“咔嚓——”
乌云满天似有压城之势,雨越下越大,宫道上积水如细流。连接宫殿之间的拱桥忽然塌了,砸死了两个避雨的宫女。
内侍得知了此事后形色慌张,他瞄了一眼陛下,见他正在气头上,决定先将此事瞒住,但思前想后,这关系到自家的性命,于是遣人将此事禀于皇后听,她是后宫之主,这前殿不也得照料着?
陈太清、倪匡在宫道上相遇了,还没等说两句话,忽然看见拱桥塌了,二人心里俱是一惊。
“恐是不祥之兆!”,陈太清的白须上挂着雨珠,靴子踩着水流中。
倪匡袖口颤抖,他仔细回想着自己的所言所行,除了暗自派人为难城东县官,他真是没做什么!
“亲家,大雨下诏,此为何事?”,倪匡问道。他踩着水花,溅湿了衣摆。
陈太清摇摇头,雾气弥漫,他看不清。他年纪大了,富贵荣华已经享尽了,可是他身后还有三代子孙,九代宗亲。罢了罢了,这家族大了未必是件好事,族内一人犯错,满族受难!
雨势磅礴,狂风掀起帷幔,丫鬟将一扇扇轩窗紧闭,雨水飞溅到衣衫上,湿漉漉地贴在肩臂,脚下的绣鞋踩出一串串印子。
顾雁宁在窗边绣着花样,银针扎破了手指,一点朱红似珊瑚。她含指吮了吮,又穿针飞线,一朵兰花出现在帕上。
“嘶——”,顾雁宁缩回了手,指尖上又多了一滴血。
“夫人,歇歇吧?”,侍女将帕子放在竹篮中,又端来一盏汤羹,“大人特意叮嘱了夫人的膳食,今儿夫人只吃了一点,眼下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