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宁感到心烦意乱,她推了银盏,“我吃不下。”
说罢,她起身走到窗边,见轩窗紧闭,她又走到门边,院中可谓风雨飘摇,落叶沾着泥土,顺着水流堆积到低洼之处。屋檐已如雨帘,将人与外界隔开。
顾雁宁焦灼地等待着,灰白的天空显示不出时辰,她问道,“雀儿,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夫人,申时了”,侍女在身后回答。
申时。顾雁宁紧纂着绢帕,以往夫君进宫议事不过两三个时辰,今日怎么晚了这许多!是宫里发生了什么吗,还是他在路上遇到阻碍了?
正在忧思之际,瀚海踩着雨水慌慌张张地跑来,他来不及打伞,兀自站在雨中,“夫人,不好了,大人被打了!”
“什么!在哪?”,顾雁宁想冲出府门,可侍女拽住了她,非要给她披上斗篷,然后一个扶臂,一人打伞,随着瀚海出了府门。
瀚海边走边说,他本在门口等候,见一车夫惊慌失措地跑来,车夫说,大人从宫里出来后,在剪子巷遇到行刺,一群训练有素的蒙面人堵在巷口将马车围住。不由分说地将大人扯下马车,小蠹拼命地反抗,一脚被踢到了墙上。车夫嘴角流血,眼圈青肿,瘸着腿跑回来送信。
“巫山已经去了,夫人慢些儿”,瀚海跟在后面叮嘱道。他已经派人将郎中传入府上,听车夫的叙述,这群蒙面贼人应该不会杀人,不然他哪能回来传话!
顾雁宁哪里听得进去,她一个劲儿的叫车夫快点。车夫把控着速度,既不敢太快,又不能太慢。
“吁——”,车夫刚停,顾雁宁就急着从马车上下来。
一辆灰顶马车歪斜在地上,车轴被撞破了,一摊猩红的血被雨水冲刷,朝四处流去。灰色的马匹躺在地上抽搐着,血从脖颈处汩汩泄出。
顾雁宁咬住了牙根,颤抖地手紧抓着侍女。她朝马车走去,见一个男子坐地靠在车辕上,他浑身湿透,满脸血迹,若不是头上的玉簪,顾雁宁简直认不出他是谁!
巫山从车前走来,他刚撕了车帷,俯身将许巽的手肘绑了起来挂在脖子上,又敲了敲他的膝盖,见他没有反应,顺势将膝盖也给绑住了。
“夫人,公子暂时晕了过去,但性命无虞!”,巫山见夫人脸色煞白,安慰道。
顾雁宁俯身去帮他擦拭脸上的血迹,纤细的手指在他脸上轻抚,他的血将睫毛粘住了,嘴角有裂痕。血迹之下是一张熟悉的脸,顾雁宁的心被撕裂了,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夫人,公子需要尽快医治,让我背公子回府吧?”,巫山将小蠹架上马车,又来看望许巽的情况。
顾雁宁含泪点头,给巫山腾出位置。
上车之际,顾雁宁回头看了一眼残破的马车,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
雨势渐小,乌云似黑豹一般,依旧匍匐在天边,给人一种伺机扑杀的威胁。
侍女端着一盆盆水往里进,将血水倒在沟里。郎中在一旁施针,花白的胡须抖动着,一手接过药碗,一手给许巽喂药。见他唇齿闭合,郎中命人将伤者的嘴撬开,然后将一勺勺的药汁喂了进去。
“先用人参吊着,醒了再说!”,面对主夫人的担忧,郎中解释道。
顾雁宁点点头,她命人收拾了厢房,将几块碎金子放在郎中的箱箧中,“先生先在府中住下,若有急事也好有个照应!”
郎中挥笔写了药方,瞥见金子在药箱中发光,他顿了顿笔,宽慰道,“夫人莫要担心,大人骨头已经接好了,等苏醒后再做检查便可!”
顾雁宁道了谢,在郎中走后,她坐在床沿轻抚许巽的脸颊,见他脸上青紫,闭眼沉睡,顾雁宁鼻子一酸。
她忍住了泪水,撑着腰走到外厅。
“瀚海,近日要紧守府门,凡有行踪鬼祟者皆用绳子绑了!”,顾雁宁发令道。
“小人知道,小人一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瀚海躬身道。
“巫山,我知道你身手不错,劳你去探查一下那是些什么人!”,顾雁宁说道。
巫山作揖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剪子巷看看!”
顾雁宁点头,她又问,“雀儿,老齐和小蠹醒了吗?”
侍女躬身说,“回夫人,老齐还昏着,但小蠹已经睁眼了。”
顾雁宁闻言让人给小蠹送去了汤药,她本想将此事告知父亲,让父亲找理司查一查,可是,眼下朝内外冷气环绕,稍有不慎就祸及满门,而且自己是许家主母,不能一遇着事就往娘家跑。
夜里,一辆马车停在许府门前。
顾雁宁听说母亲来了,她赶紧出门迎接,刚走了两步,就见母亲披着披风走在院中。
“阿母!”,顾雁宁朝母亲走去,伏在母亲的肩头哭泣。
“这是怎么了?”,朱氏安抚着女儿。
顾雁宁擦了擦泪水,“阿母怎么来了?这天黑路滑的,万一摔倒了怎么办?”,她以为夫君被打的消息传到了顾府上。
朱氏扶着女儿往屋里走,外厅灯火俱在,朱氏命人下去候着。屋里只留着母女二人。
顾雁宁疑惑道,“阿母,出了什么事?”她见母亲神色凝重,似有大事发生,她心里一阵恐惧,莫不是顾家也出了事?
朱氏严肃地看向她,“朝里出了事,你父亲急着告知灵台,可虑及朝野非议,又不肯亲自面见。”
“父亲思虑长远,可遣家厮来报,何劳母亲亲临?”顾雁宁说道。别人家结亲都是帮扶,父亲却总是避嫌,这让她心里添了些嗔怨。
朱氏身体微微向前,“若是小事,我怎会亲自前来?”,她抚住女儿的手,“你父亲说,中丞府被兵围住了,陈太清气死在太极殿,司库监丞倪匡从御阶上滚了下去,被人抬出了宫门!”
顾雁宁缩回了手,眼眸里尽是疑惧,“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夫君在巷口被蒙面人给打了,现在还昏迷不醒!”,她忽然想到了苏隐的话,问道“可是和细作有关?”
朱氏摇摇头,“你父亲没和我说”,她似乎听到“被打”二字,急着问,“什么!灵台被打了?”
顾雁宁将今日之事说于母亲听,越说越心酸,不自觉地擦起了眼角。
“灵台恐怕与宫中之事有关,明日我将府兵调来供你差遣。眼下是多事之秋,雁宁你快生产了,不若和我回去,你不在我跟前儿,为母夜夜担忧!”,朱氏眼中含泪。她见娇养的女儿为许府忙得憔悴,心里万分不舍。早该将她嫁入高门世家,也不至于这般劳苦!连个府兵都没有,更别说门客、护卫。
顾雁宁挤出一丝微笑,眼眸在烛光下亮闪闪的,她抓住母亲的手,“女儿不孝,让阿母忧心了。夫君还在昏迷,女儿怎忍心弃他而去?”
“将灵台一齐带上!”,朱氏道。
“阿母糊涂了,父亲避嫌似虎,怎可带他同去?再说,宫中事变,朝臣死伤,夫君又是知情涉事之人,女儿又怎敢轻举妄动?”,顾雁宁说得条理分明,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离开许府。
朱氏微微叹气。临走前,她去房中看望了许巽,见他身上满是淤狠,眼里竟也涌出了泪。
回去的路上,朱氏在轿中叹息。平心而论,许巽这孩子是不错,结亲后不曾听说有什么姬妾,对雁宁也是颇为照顾。听雁宁说,他将府上唯一的侍卫留给了她,若是侍卫在侧,今日他也不会被打伤。
若说前程,许巽也是有的,他孤身从益州来,在建康又无可依靠的亲戚,一路从舍人做到少卿,从卑微小官到御前参政,这比建康城的混子好多了。
朱氏回去后,添油加醋地将许府之事说了一通,让老爷放下避嫌心结,慷慨地帮扶女婿和女儿。
顾喜连连点头,他打算将顾府一半府兵调往许府护卫,同时还送去几箱名贵补品。
翌日,天空似洗过一般明净,树叶翠的滴绿,红粉的荷花从叶底探出,娇俏地舒展着腰肢。石头缝隙中钻出几只蚂蚁,排着队往石头下搬运碎屑。
院中的盆花因忘记搬进室内,经一夜风雨已是粉霞一地,各自飘零。
许巽睁开眼睛,见头顶上是青纱帐,纱帐一旁是小憩的侍女,她坐倚在床下,正睡得香甜。
许巽感到口渴,想喊侍女沏茶,可嗓子似粘住了般,只能发出嘶嘶气力声。他一使劲儿,脸上扯得生疼,手脚僵硬,一活动就如千百跟针扎似的。
顾雁宁走到屋子中见夫君在床上挣扎,她连忙坐在床边,抚着他的手,柔声问,“醒了,要喝水?”
许巽眨眨眼睛。余光瞥见雀儿将打盹的丫鬟给拧了出去。
顾雁宁端来一杯热水,用汤匙小心地喂他。见水溢到下巴,她掏出绢帕细心地擦拭。
“你不要急,无论发生什么事,朝里有父亲,家里有我呢!你呢,就好好的休养,郎中说你得躺几天,医嘱不可废”,顾雁宁喂了他半杯的水,又命人做粥膳。
许巽两眼望着青纱帐,心里万马奔腾。他依稀记得陛下召二人在太极殿对峙,陈太清以不知情做推托,倪匡也只承认了为难城东县官。
司马睿拿出那张画押的供词,二人半天不言语。
“陛下,依诗定罪,恐怕有失中正!老臣侍奉三代晋君,忠心可鉴天地,通敌细作之名实不敢认!”,陈太清挺直腰杆,正色道。
“臣附议,臣与城东县官交恶,莫不是他攀附谁,特意寻臣的过错!”,倪匡作揖道。
司马睿捏着拳头,“你若无过,何须人寻!”,府库的银子是一年比一年少,他要为皇子设生宴,司库只拿出百两银钱,可先皇游猎,光车马就耗费千两黄金。
倪匡胡须微颤,他躬身道,“陛下,臣虽有小过,但从未数典忘祖,勾结之论,实在冤枉!”
司马睿扫了他一眼,“倪卿的小过是羞辱官僚,还是贪污粮饷,亦或是结党州郡,受贿徇私?”
倪匡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臣冤枉!一定是孙续攀咬臣!”,他避重就轻,心想,陛下怎会知道他与蜀郡相通相谋呢?
“是吗?”,司马睿举起茶杯往他砸去。“啪”一声,茶杯砸在倪匡身侧,将他吓得浑身一激灵。
陈太清缓步朝倪匡走去,俯身将地上的碎片捡了起来,“陛下年轻,很容易被佞臣小人之言蒙骗”,他瞟了一眼对案的许巽,将瓷片放在内侍手心上。
内侍哪敢不接,瓷片扎得手心疼。
“中丞说得对,南康仕子连孤都不认,只认陈御史的名号,御史还真是清流文臣,影响深远!”,司马睿不动声色地说。陈太清举于南康,在南康仕子心中可比文曲星,甚至有人在南康发现了陈太清的生祠。
司马睿听闻王启去湘江游历,他下了御令,要王启顺势去一趟南康,这一带的人与朝廷离心离德,若不加约束,岂不又是下一个荆门!
陈太清闻言看了一眼司马睿,他拱手道,“陛下,臣祖籍在南康,南康人见陛下厚待礼遇于臣,遂而生了崇拜艳羡,这绝不是臣有意招揽,亦或是南康图谋不轨!”
陈太清知道自己在南康声名厚重,但此事从未惹人非议过,怎么今日陛下将南康和蜀郡捻出来说。他瞄了一眼许巽,一定是此人向陛下献谗。
“那这是什么?”,司马睿将一封信扔到地上。
内侍见陈太清不捡,又瞥见陛下脸色欲黑,他连忙将瓷片塞进袖口中,弯腰捡起信件奉于陈太清。
陈太清浏览着书信,手越来越抖。信上的确是他的笔迹,可内容却十分陌生。信上说的是,他举荐南康仕子做官,预谋宰辅之权。但王敦是为官之阻,要想出一个计策令其殒命,这个计策便是泄露淮东援军,陷江北之军于水火,届时问罪王敦,若陛下护短,则举荐王敦去江北坐镇,亦是有来无回!
“陛下,这不是老臣所书!”,陈太清慌了神,他连忙拱手道,“陛下,这是诬陷!一定是有人模仿老臣笔迹,江湖伎倆,不足信之!”
倪匡愣生生地盯着亲家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今日之事是有人预先安排的,安排这一出问罪大戏,将他二人按在刀俎上,一刀刀的凌迟!
什么城东大狱,什么乐曲传信,这些不过是个幌子,是个借刀杀人的幌子!
倪匡红了眼角,他收回了目光,又朝许巽看去,见他也是满眼疑惑。倪匡弯起嘴角,摇摇头,原来这个寒门也是棋盘一子,哄过来做这刽子手。
“中丞,画押供词你说是假,亲笔书信你也说是假,你告诉孤,什么是真!”,司马睿眼神犀利,直勾勾地盯着陈太清。
陈太清愣了半晌,他直起腰背在太极殿漫步,“臣十六岁入仕,二十岁擢升典事,二十五岁任郡守,后遭奸人谗诟,贬为江州长使,一去八年,回到洛中时炎帝已逝。两年后,臣做了御史员,因谏言失礼而被贬到庐陵郡,一去十三年,洛城被藩王搅和得烟尘四起,惠帝召臣规范礼制,策为太子师。不久,惠帝与太子相继离逝,臣被降为御史大夫。先帝念臣侍奉之情,擢臣为御史中丞。臣,有幸侍奉陛下,荣宠不休,今臣已过天命之年,为官无愧于晋,为人无愧于祖先!”,他的声音响彻太极殿。
许巽听得认真,崇敬油然而生,可一想到陈御史的那些言论政策,他又不免抗拒,或许这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司马睿还未开口,陈太清又发言了。
“陛下,老臣清正无愧,但治家不严,使得子孙愚钝,为奸人利用,若为陛下惹了麻烦,还望念及老臣侍奉之情,饶他们一条活路!”,陈太清背抵殿门,面对金銮,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倪匡察觉到不对劲,他刚伸出手制止,就见一个紫红的人影扑向柱子,鲜血泵出,溅在太极殿上。
许巽慌得站了起来,一个三朝老臣就这样撞死在太极殿的柱子上,临死前还在为子孙谋划,而他的死,仅仅因为一封貌似是他手写的信。
许巽望着他的血,猩红的,点点如桃花,他想起了数年前桃花山下的一幕,苏澹握剑的衣袖上、衣摆下,也开出了类似的花。当时苏澹说,“你有坦荡光明的前程,有海内清河的理想”,他信了,也是这样做的。
陈太清撞柱自杀了,他也是在追逐理想的途中吧?
倪匡被贬到了宁州,他见亲家撞死在眼前,心里早已空荡,以至于陛下说了什么,他又是怎样回去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临走的时候,只听见宫女“啊”了几声,他一脚踩空滚下了御阶。
许巽在床上躺了三日,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夫君,剪子巷的蒙面人查出来了,是倪府管事见主子久召不归,自作主张买了打手在此拦截你!什么自作主张,若没有主子的授意,他怎敢生事!”,顾雁宁气得手发抖。
“倪匡去了宁州?”,许巽问道。
“正是,听说被贬官了,宁州在偏远之地,他们罪该如此!”,顾雁宁咬牙切齿地说。倪府人也是个狠角色,将管事的首级送到许府谢罪。
“陈响如何了?”,许巽又问。
顾雁宁回想道,“彩楼巷的人被释放了,陈响应也回去了吧?”,她猜测道。
许巽沉默了。案件以血溅太极殿做结,这是他想要的正义和真相吗?
城东大狱。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一个紫袍男子从床上坐起,他踩着地上凌乱的罗衫,朝门口探去,“孙续?怎么,真相大白了,该放老子回去了!”,郭闲整理着衣衫,神色傲然。
城东县官没有说话,一个褐色侍者从旁边走出,他对郭闲行礼,“见过公子!”
见是自家小厮,郭闲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俨然一只孔雀,“准备两辆轿子!”,他往身后瞟了一眼,见女子在屏风后穿衣。
“公子,还不能走”,小厮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郭闲瞪圆了眼睛,他一个箭步冲到城东县官身前,揪着他的衣领问,“你不想活了?还要关到什么时候!”
城东县官捏了一把冷汗,他委屈地说,“郭公子,下官是要放您回去,可郭尚书不愿呀!”郭准听说太极殿的事后,让县官多关这个逆子几天,好让他长长教训。
小厮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公子,陈公子被赐了鸩酒,老爷说这里比较安全,可以清心寡欲,又能远离是非,公子且住上两天,待风头过了,再接公子回府不迟!”
郭闲听到陈响被毒死了,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松开了县官的衣领,嗫嚅道,“记得常来看本公子,这里蚊虫太多了,搅和得人睡不着!”
小厮连忙作揖,“当然,公子缺什么尽管说,小人一定尽心伺候!”
随后,城东县官给郭闲送去了止痒的药膏和熏蚊子的艾香。县官将陈响的那间房子给空出来了,悄悄遣和尚念了经书,祛除煞气。
他不知道下一个住这里的是谁,这里虽比暗狱舒服,但死的也最为蹊跷,鸩酒、白绫、银针,俱是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