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置之死地,才能获得劫后余生的快感。
这也是刁协的行军之法,他总喜欢挑战最难打的仗,喜欢征服最倔强的女人,在他的认知里,越容易得到的东西不是好东西,抢和夺,是最佳手段。
刁赫曾以“将军的猎狗”比作他的弟弟,说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劫匪,此生才有了野蛮无礼的秉性。刁协也不示弱,他把兄长刁赫比作“夫子的野猫”,说他看谁都不顺眼,这才有了说教管束的恶习。
刁协收到家书,哥哥想让他请功镇守江北,他原本也有此意,可心中还是有点遗憾,一旦远离了建康城,那拗性子的美人是见不到了。他正遗憾着,却收到了戴渊转递的信。
打开一看,原是美人写的!刁协激动地双手颤抖,他第一次拿刀都不会颤。囫囵地看了一遍,没有读懂信的内容,只觉得字迹秀逸,又看了两遍,原是劝他不要请功,趁早回建康城。
刁协又细看了一遍,美人给出的理由有三条:一则驰援之军无以立足,不若刁家府兵;二则久驻江北易得陛下猜忌,不若早禀召还;三则她希望能在建康城见到他。
这第三条令刁协失笑,自语,“女子深心似海,美人亦如是!”,他虽倾心于美人,但也不会拿前程玩笑,千里传信,定有隐情。
刁协将信塞在枕席下,然后写了奏呈,将请功留守之意表明。之后,他又忍不住写了封私信递予美人。
七日后,他等来不是留守的御令,而是还军淮东,暂任建康,陛下赐了他四品乡侯爵。
刁协将万余将士带到淮东,又顺便祭奠了金老将军,和金不尘喝了几日的酒,最后快马加鞭地赶往建康城。
回到府中后,他急忙找到了兄长,问他为何陛下否决了自己的奏呈。
刁赫放下书卷,盯着他,“你何曾递了奏呈?陛下召群臣议事,商量谁来接任荀老将军,王敦和陈太清推举戴渊,谢宴和郭准提议顾长风,还有说将金不尘调到江北的,提到你的只有陆丰盛和顾喜。”
“为何不是我呢!”,刁协捶起了自己的胸口,他满脸疑惑。
“戴渊请功自守,凭他的资历自然可以顺利接任,倒是你,虽说胜算不大,但为兄也想让你争一争,谁知你连奏呈都懒得递!”,刁赫气得将书一摔。
刁协双手撑在桌案上,对着兄长的脸,“天地良心,我写了,亲自交给了信使,和那封信一起送出去的。”
“那封信?你回了家书?”,刁赫有些惊讶。
“没有”,刁协摇摇头,他收回了双手,来回地走动。现在他需要验证一下,如果美人收到了信,那么奏呈也该递了上去,若没收到,说明路上出了差错。
刁协朝门外冲了出去,他跨马直奔王府。半盏茶的功夫,刁协来到王府门前,他跳下马去,嚷道,“王邺在府上吗?”
守门的护卫抱拳道,“邺公子不在。”
“苏夫人可在府上?”,刁协又问。
护卫之间交换了眼神,一个年长的护卫说,“夫人也不在。”
“他们去哪了?”,刁协双手叉腰,朝护卫身后望去。
“小人不知!”,护卫一齐抱拳道。
刁协抱臂在门前晃悠,心生一计,“王邺让我来寻苏夫人,你们仔细想想!”
护卫沉默了片刻,右边的护卫说,“大人既不知邺公子在何处,又何来替公子询问夫人的去处!”
刁协捏着拳头,见问不出话来,一时心急,接着冲上前去揪住护卫的衣领,怒道,“苏夫人在何处!”
“大人且慢!”,年长的护卫紧握长戟,他凑近了说,“夫人近日出门频繁,小人实在不知去处,不过邺公子应在彩楼巷。”
刁协闻言松了手,从腰间抠出一个银块扔到护卫的怀中,“多谢!”
话分两头,苏隐在王邺出门后也跟了上去,她要亲眼看一看他是否如众人所说,沉迷于一个舞姬。
彩楼巷去多了,便觉平日里太过素净,这里歌舞升平,酒醇人娇,实在是一个逍遥的好去处。
苏隐坐在二楼东角,梁柱的帷幔遮住了光线,往来的醉客很少注意这里。此处视野也很开阔,只需将纱幔轻拨,便可观楼下盛况。
送茶的小厮也看出了端倪,端了茶点后悻悻地退下了,半刻之后满脸堆笑地站在一旁,“夫人,舞姬乐女百人,姓名籍贯等信息俱全,一两白银解夫人一时忧愁!”
苏隐朝风铃看了一眼,风铃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引得小厮垂涎三尺。
“拂絮子叫什么,又从哪来?”,苏隐问。本是来寻王邺的,想了片刻,她对拂絮子更好奇。
风铃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案上,见那小厮笑而不语,她又掏出一块。
“小人在时,她就叫拂絮子了,但小人知道她是扶风人氏”,小厮讪笑道。
“废话!”风铃怒了,她将桌案上的银块收回一个。
苏隐又问,“陆琅和拂絮子相识多久了?”
小厮歪着头想了想,摸着下巴道,“有两三年了,小人在这时,他们就相识了”,他盯着风铃手中欲出的银块,连忙补充道,“南渡定都之时就相识了!”
风铃将银块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再说废话,割了你的舌头!”
“王家二子,可曾与人厮混?”,苏隐冷静地问。
小厮朝楼下探了探,对楼下指指点点,“阿笑,纤云,青鸢,还有九儿,她们都曾伺候过邺公子。”
苏隐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见楼下女子浓妆艳抹,挽袖束腰,游走在一群醉客间。笑语盈盈,推搡挑逗,好一幅人间嬉戏图。
“这么多?”,苏隐不禁叹服。原以为邺公子洁身自好,其实也不过如此。一个“色”字令多少男子魂消,一个“爱”字又令多少女子断肠。
小厮两眼一提溜,瞅着风铃的钱袋,“小人还知道一些事”。
见他欲言又止,苏隐给了风铃一个眼色,风铃将两个银块放在桌案上。
“邺公子经常宿醉,小人有幸送过酒,他不准人说话,谁开口了就撵出去!他带了一个随从,那小哥脾气比主子还大,不是砍柱子就是踹门,赔了掌柜好些银子!”,小厮说得痛快,两手上下比划。
苏隐本还想问些事情,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连忙将帷幔遮上,小厮会意退了下去。
隔着纱幔,见一个绯衣男子缓缓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陆琅一把扯开纱幔,两眼含笑,“捉奸呢?”
苏隐挤出一个微笑,“陆公子多虑了,我来找乐子。”
“乐子?谁叫乐子!”,陆琅朝四下望了望。他拨了拨额前的发丝,一脚踩在坐席上,身体前倾凑到苏隐脸前,“这是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我带你去女子的天堂?”
苏隐微愣,她正襟危坐,拒绝道,“陆公子自娱,我消受不起!”
陆琅站直了身体,一手扶在栏杆上,一手扶额,“他在北厢‘天’字房,怀中坐着个粉裙美人,腿边倚着一个绿衣佳人,还有一个半裸的舞姬在跳舞,你说说,这邺公子好大的胃口,难道是平日里食素过多,要换口味?”
“听说他为许多女子一掷千金,硬是将一个普通女子扶上了头牌,只因那女子朝他一笑,你说说,难道在府中没人对他笑吗?”
陆琅扭头见坐席已空,他朝北看,远远地望见一个素衣女子曳裙而行,裙摆摇曳,珠钗晃动。
“好戏登场”,陆琅自语。
苏隐听了一半不觉怒中心生,她紧纂着拳头要往北厢赶,一路上气势汹汹,仿佛要一脚把门踹开,提了宝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可真到了“天”字房,她又不敢前行。只听见里面传出几声嬉笑,莺啼燕语,娇嗔阵阵。
苏隐怀疑是陆琅坑骗了她,这里面根本不是王邺,一定是别的醉客在与人嬉闹。
直到听见王邺的声音,她才恍然如梦一般愣愣地盯着门,企图从这雕花朱门上看出什么答案。他们的声音穿破了纱窗,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人的耳畔中。
苏隐往后退了一步,她刚准备离去,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从风铃的脸色上可以看出房中的淫乱,她吃惊地张开了嘴,又急忙捂住了眼睛。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苏隐心底的声音响着,她深吸一口气,拉着风铃往外走,迎面撞上了拙功。他正拿着帕子擦拭手上的水,腰间的剑晃悠悠的。
拙功扔了手帕,“唰”一声,拔剑抵在苏隐的喉咙上,逼得苏隐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退到“天”字房中。
风铃手足无措地望着苏隐,又看了看拙功,见二人如同陌生人一般冷漠。苏隐听见身后的美人纷纷逃窜,有的扯衣服,有的穿鞋子,还有的撞倒了酒壶。
拙功进屋后用脚把门给踹上了,眼中闪过凌厉之色,冷言道,“罪商之女,通敌之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隐望着闪着冷光的刀剑,看来拙功有在认真磨剑。
“邺公子是出了名的温雅持重,你一来,将他逼成了什么样!夜夜宿醉,他甚至不敢醒着!他不让女子言语,是因为他听够了谎话!”,拙功气得剑尖在抖。
“谢夫人的血书公子只看了一眼就让人烧了,我还以为是她污蔑,原来公子早就知道了,即便如此,他依旧对你放纵,你倒好,不思量他的情谊,还自毁陷害,断了公子最后的希望!”
“你以为王家的刺客都是吃素的吗,你能活到今天全是邺公子在撑着,中军不是傻子,王家也没有傻子,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公子替你遮掩!”
苏隐衣袖颤动,她忍住泪水,咬牙道,“对,你说的对,是我阴谋诡计,处心积虑,是我害死谢媏衣,自毁珠胎!”,她一把抓住拙功的刀刃,血顺着手腕流到衣袖中。
拙功抽离了剑刃,打开门,朝四处躲藏的女子杀了一眼,女子被吓得夺门而逃。拙功一把抓着风铃的胳膊将她扯出了屋子。
门被关上了,屋内飘浮着脂粉香、酒气,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苏隐慢慢地转过身去,见眼前立着一道屏风,而当时一众女子皆是在屏风前饮酒作乐,而屏风之后的人正是王邺。
二人沉默了良久,屏风后传来一句话。
“你们蜀商——都如此吗?”王邺淡淡地说。
“蜀商清正,是我如此”,苏隐回答道。她没有称呼“妾”,而是自称“我”。
“我一直想认识真正的你,今天算是如愿了”,王邺说。
“公子失望了”,苏隐说道,她朝屏风走去,鞋底沾了酒水,“我自私自利,贪权爱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还贪生怕死,仇恨满心。”
“我失望的是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不相信我会不在乎你的身世,不相信我会营救你父兄,甚至不信...我心里有你。”,王邺声音颤抖。
苏隐见他的侧影映在屏风上,影影绰绰,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自家变后,她的心就硬成了一整块,不会分给任何人,背叛是信任的影子,她不敢将命运托付给他人。
苏隐往后退了一步,“你是权势世家,我是罪商贱奴,我们隔着银河瀚海。你的宽容庇佑我无法体会,我的辛酸苦楚你亦无法共情。王子渺,我们到此为止吧!”
苏隐踩到了酒壶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在地。她一手抓着帷幔,一手握拳,眼角挂着泪痕,神色哀戚。
“王家夫人的身份,于你也没有用了吗?还是,你找到了更高的栖身之所?”,王邺声音渐冷。他从屏风后走出,衣衫整齐,无半点紊乱。
苏隐看向他。面对他的咄咄质问,苏隐错开眼神,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心虚,遂而迎上了他的目光,“还有用。”
王邺面色低沉,负手而立,“若有用,那且用着吧!”
这个结果是苏隐不曾预想到的,她疑惑道,“你不休了我?”
“自古娶妻鬻妾,你用不着”,王邺冷言道。
苏隐自嘲,“原是我配不上”,她挤出一个微笑,甩了甩衣袖朝王邺作揖行礼,“多谢邺公子,妾身定不负众望。”
“不负众望地为非作歹吗?”,王邺走近她,伸手抬起她的手。
苏隐莞尔一笑,“自然,有望被逐出府门!”
“拭目以待”,王邺也僵硬地笑了。
二人和和气气地走出了房门,看见拙功与刁协持剑对峙,引来一群看客,掌柜的急得团团转,劝完这个,开导那个,谁也不肯先放下剑。
“中郎将不在江北守关,怎么跑来巷子里撒泼?”,王邺问道。他牵起苏隐的手,一副亲昵恩爱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