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四章 为非(1 / 2)沉璧首页

六品堂在马六的经营下开始扩建了,他在蜀南创办了分堂。

马六不是以前的马六了。衣着上,马六将土黄色的锦缎卖了,换成了黑色、灰色,亦或是紫青的绸衣;爱好上,马六从赌桌上下来,走到了河边,开始了钓鱼生涯;头脑上,别人不开口,马六绝不吭声,别人一开口,马六立马续上。六品堂的人都说马堂主的气质变了,变得像另外一个人。

马六与苏隐的联系不仅仅是通过见面和飞信,马六在建康也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潜入王家送信不是件难事,只不过要面临殒命的危险。上次的江湖先生就是出自六品堂之手,马六要助苏夫人一臂之力。

“夫人,刘家正买进蚕丝,益州的蚕丝都在我们手上了”,马六说道。

细雨绵绵,沿着屋檐如珠坠下,在石砖上溅起水花。绿顶红轩,层层庙宇在雨水的洗净下更为鲜亮,高高的佛塔隐在雨雾中。似有还无。

“增需,增价”,苏隐回答道。她穿着一身墨色衣裙,挽着鬓发,竹簪如刀,好似一个隐逸的道姑,可眉眼中的冷厉却与杀手无二。

马六点头,他顺着苏隐的目光望去,见一个僧人在雨中漫步。

“夫人,谢郡守为了应付朝廷的检查,收买了一个叫倪爱的巡官,此人在朝中应是颇有权柄,谢轻对他好不殷勤”,马六笑道,他也学会了蔑笑,只不过略带板滞,像有根线故意提着眼梢似的。

倪爱,苏隐记得朝中管理府库的人姓倪,二人怕是关系不浅。以前王邺时常和她讲朝中之事,她的心思都在上位揽权上,并未十分上心,如今,再想听他讲论,已是天方夜谭。

“王家府兵和司库钱财并称为我朝的两大未解之谜”,苏隐玩笑道。这句话出自陆琅之口,他立了功,现在是建康城炙手可热的人。

“倪爱是司库的人?”,马六问道,看来六品堂的人不应该只在江湖转悠,朝廷,军帐,不也很引人吗?

“管理司库的人也姓倪”,苏隐答道。她端起石桌上的茶,虽然没了热气,但她还是喝了。那在雨中漫步的僧人也缓缓走来。

苏隐托马六找的人没有找到,天下之大,父兄到底在哪?白先生只说在北方,可是陷落的京洛为天下之中,眼下何为北,何又为南?或许,她不该以晋土为准,北就是北,即便是鲜卑的住所,也依旧是北!

“马堂主,我父兄可能在鲜卑之域”,苏隐侧身朝马六看去,她在问,问六品堂的手可否伸到鲜卑的马背上。

马六略微迟疑,他思忖了片刻,“夫人,我试试”,既是苏夫人的父兄,那也是他马六的亲眷,鲜卑也是人,又不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僧人朝二人点头,双手合十,“施主,茶水渐凉,可愿一换?”

苏隐记得他叫弋一,那个为她指点迷津的人。

“你如何知道茶水凉了?”,马六不解道。

“施主日中已在亭中,如今日影西斜,自然是凉透了的”,弋一说道。

马六走到亭边,伸头往外探了探,见细雨如线,雾气迷蒙,“你这僧人又不曾眼盲,如今烟雨蒙蒙,哪里的日中、日影!”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看不见,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相反,在眼前的,又一定是真的触手可及吗?”,弋一笑道,他虽是对马六说,可看的确实苏隐。

苏隐眼神躲闪,她用指尖在瓷杯上探了探茶温,“法师妙言,只是我们快走了,无须换茶。”

“那便依了施主”,弋一点头,转身穿进细雨中,雨丝在他青灰色的僧袍上绣出密纹,一点点,一片片。

雨越下越稠密,淅淅沥沥地落到树林中,飘在树叶上,砸在石头上,汇聚成涓涓细流,顺着低洼的地势朝小河奔去。

一辆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驶,车轴不留神绊到了石头,整个马车一侧翘起,险些掀翻在泥地上。车夫披着蓑衣,左右扯着缰绳,斗笠上的雨帘遮住了视线,车夫不时的摇头,试图甩飞雨帘。

“轰隆——”

“咔嚓——”

天空上闪过一道亮光,瞬间将昏暗的雨天割破,雨滴坠地之际,天空又合上了,重新陷入昏暗与混沌中。

车夫浑身湿透了,他朝湿重的车帷喊道,“大人!雨太大了,马蹄和车轮要陷入泥浆中去了!”

许巽扒开车帷,见雨哗哗地下,四周已经看不清了,马的鬃毛上竟也飞溅到了泥巴。

“此处低洼,不可久留!往前走,前面有驿站!”,许巽大声喊道,虽隔着一道车帷,但雨声浩大,容易把人声给压住。

“是!小人领命!”,车夫的声音被雨声吞噬了大半。

车外依稀传来车夫驯马的声音,一声大一声小,在雨中此起彼伏。顾雁宁两手护在肚子上,谨慎地倾听外面的情况。许巽则紧紧将她揽在怀中,以减少马车颠簸对她的影响。

马儿突然弹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声,马车左右晃动,险些将人甩出车外。车夫极力地扯住缰绳,甚至扑到马背上安抚马的情绪。

顾雁宁从许巽身上爬起来,她惊慌得护住肚子,见没有异样后才想到摔倒在车内的夫君。

“雁宁!”,许巽连忙将她扶起,伸手轻抚她的背,安抚道,“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许巽见马车似乎停下了,便伸手掀开了车帷。雨势渐弱,啪嗒啪嗒地砸在车篷上,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常伯?”,许巽喊道。见他纹丝不动,许巽心里升起一团疑惑。

吧嗒吧嗒——

许巽顺着他的身体往下看,见从马腹滴落的雨水是红色的。许巽心里一惊,他又顺着血水往上看,常伯的背上突起一个箭镞!

“怎么了?”,顾雁宁在车中问。

许巽咬住牙,故作轻松道,“哦,常伯说马受惊了,雁宁你不要出声,我和巫山开导开导它。”

听到马车里传出一声笑,许巽的心回到了肚子中。他跳下马车,将湿重的车帷紧紧拉住,不让一丝风钻进去。

许巽环顾四周,远处山影模糊,近处树林连成一片,不时传出几声鸦叫。见巫山走来,许巽将车夫的惨状指给他看。

巫山早就察觉出了异样,在车夫受害之前他已经看到杀手了影子了,他们是一群轻功很高的刺客。

“巫山,这该如何是好?”,许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一定要在他返都的路上下手。他倒是不打紧,但雁宁不一样,她有了身子可不能出岔子。

巫山将车夫拖到路边,拔了他胸口的利箭,观摩了半刻没有发现线索,又扯开了车夫的衣服,见他心口的皮肤发黑,连带着血迹也是乌红色,“毒箭”,这是巫山能给出的结论。

许巽守在车旁不敢动,他机警地盯着四周,好像那些此刻就藏身在山林中似的。

“走吧!”,巫山说道,他替了车夫的位置,双手握着缰绳。

“走了?”,许巽小声问道。这刺客就这么走了?

巫山点头,“走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刺客的气息了,方圆几里没有异动。

许巽安心地回到车中,回想刚才的景象时手指忍不住颤抖。顾雁宁以为他是受了凉,故而掏出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雨水。

“干爽的衣服就在后面的车中,这样下去会得风寒的”,顾雁宁提议先停车换身衣服,但遭到夫君的拒绝。

“前面就是驿站,我没事儿”,许巽挤出一丝笑,他安慰道。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驿站门口停下了。

顾雁宁下车时发现车夫换成了巫山,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就被侍女扶进了驿站中。

许巽本以为到了官驿后安稳了,可一具女尸的出现引起了他的警觉。她本是府中的侍女,半月前告假回乡了,可今夜却自缢在厢房外的树杈上。

巫山将侍女放了下来,检查伤口后将其衣服合上,又捡起遗落在地的素绢,将它盖在侍女脸上。

“不是自缢,是刺杀”,巫山起身说,“颈上的勒痕是死后勒出的,真正的伤口在这儿”,他指向侍女的心口。

“和常伯一样?”,许巽问道,他俯身观察了起来,这个侍女是溧县的,为何死在百里之外的官驿中呢?

巫山点点头,担忧道,“是示威,公子有人阻止你回建康。”

“不是阻止回建康,是阻止我查案”,许巽盯着地上的侍女,她嘴唇发白,面色青肿,像一片虫蛀的桑叶。

陛下在召令中提到淮东借兵江北之事,怀疑朝廷中有细作。以往的官职任免皆是有功则升,有过则贬,可陛下这次是先升了他的官职,逼他找出鲜卑细作。

“保护好夫人,我们静观其变”,他既然担下此任,就决心要揪出鲜卑细作,他们换了身份隐匿在晋中,泄密勾结,危害国本,实在是国之大患。

一连折腾了五日,终于抵达了建康城。朱氏想派人在城外迎接,可顾喜认为需要避嫌,许巽重返帝都,一定会引来同僚的侧目,万事小心为上。

第七日,许巽携妻前往顾家探望。朱氏的手绢就没有干过,见女儿挺着肚腹,巴掌大的脸上现出几分操劳的痕迹,纤细的手指变得僵硬,她感到十分心痛。本想问许巽的责,可女儿拉着她的衣袖,言语之间尽是替他遮掩。

“阿母,他真的不曾薄待于我,府里府外都是他在照拂,女儿只是打打下手”,顾雁宁挽着朱氏的胳膊,亲昵地说。

饭后,顾喜与许巽清谈,他将朝中局势告知许巽。原本王谢是世家之首,但经此一战,谢氏在朝内外的声誉不如从前,王家则不然,王敦深得陛下倚仗,传言二人同席对案,夜话至天明才散。

周山虞自去了御史台,以诗文俘获了旧臣的心,许多文臣都将他类比为杨雄、陈琳之流,对于继任御史中丞抱有很大希望。

“名士出于世家,哪有寒门立身之地”,许巽摇头轻叹。王谢为首,朱张顾陆为中流,还有驸马外戚做底,里里外外都是血缘姻亲。

“贤婿莫要灰心,丈夫行于天地间,只管大步向前。功名凭心论,利禄本事拿,假以时日,定卓然于众!”,顾喜激愤道。

许巽点头,“岳丈大人说的是,为官有责,论事平心,是小婿短浅了。”

二人闲话了半晌,直到日落屋檐,晚风轻起,凉亭的帷幔被风吹得娉袅,假山中飞溅出清泉,茶香四溢,温软醉人。

泄密一案,顾喜劝许巽要谨慎行事,一个连他这个中书令都不知道的虚晃调兵,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是如何知晓的?顾喜怀疑,泄密之人定然身居要职,或者扎根建康已久。

许巽也有同感,从进城途中的射杀威胁,到府邸的死鸦恐吓,种种迹象都表明了细作已如履薄冰,遂而发疯灭口,越是如此,越是容易暴露。

顾雁宁被留住在母家,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观父亲和夫君忧悒的面色,思及陛下返都的急召,她隐约觉察到要生事端,而许府将是一个危险之所。

她本想陪夫君共患难,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应该先保护自己,保护他们的孩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顾雁宁听母亲说,世家亲眷跟着朝局也发生了变化。谢家暂处地势,王氏高权,连皇族都攀不上。谢媏衣心悸而死,张宜华久病无子,为王家子续弦开枝之事将成为王家的首要之任。

陆琳原定是要嫁于谢免,但朝局变化,刘氏已有退堂之意。

“退谢家?”顾雁宁感到不可思议,谢家大族已有百年,则会因一时的挫折而一蹶不振。

“陛下已有废后之意,废后另立,储君当如何?”,朱氏沉吟道。桌案的烛光映照在二人的脸上,时暗时明。

“圣意安能知晓?”,顾雁宁端着一杯热茶舒适地倚在枕臂上,“阿母,哥哥还是闲赋在家?”

“长风之前在王敦的营帐里做过都尉,如今在建康只能帮陛下练练兵,沙场争功之事,他是够不着了”,朱氏微微叹息,“这样也好,刀剑无眼,建康虽难,总比外边好!”,她自我安慰道。

“哥哥该娶一位嫂嫂了”,顾雁宁眼中荡漾着笑意,她将手搭在膝前,“阿母可有人选?”

朱氏沉思片刻,“萼君,你可记得?她早已过及笄之年,若不是守孝在家,想必已为人妇矣!”

“萼君妹妹自然好,不知父亲怎么说?”,顾雁宁一听是她的表妹,心里耐不住地欣喜,幼时曾在一起玩耍,若能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你父亲——”,朱氏皱眉,“他又惦念起了同僚的女儿,也就是陆丰盛的小女,少时求过婚约,被陆家以年幼之名给婉拒了,陆谢联姻,你父亲本来断了心思,如今又起了‘妄想’!”

顾雁宁拉起母亲的手,“父亲看人一向很准,陆小姐我也是见过的,温雅和善,仪表俱佳。”她记得在公主寿宴上见过陆小姐,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已留下了印象。

“什么准不准的,明明是眼界小,王孙小姐、闺秀名门,我知道的不比他多,唉,若想与顾家攀亲,先得做他顾中令的僚属!”朱氏叹了一口气。

顾雁宁噗嗤笑出了声,她将命人将床榻收拾收拾,今夜要与母亲同眠。二人在枕上有说了两句闲话,有为夫谋划,有替子取名,有约定出游,有摆宴君堂。

自谢媏衣心悸而死后,世家亲眷的请帖就落在了合香苑。郦阳长公主都给苏夫人下过请帖,何况她们这些院中妇孺。再说,王家权势滔天,能宴请到苏夫人也算挣到了些许薄面。

苏隐接了顾府的请帖,据她所知,朱氏极爱摆宴送礼,是世家亲眷里的名流。如何能证明立足建康城?先得入了顾家的门,坐了和煦园的宴!

这是一个结交世家亲眷的大好机会,苏隐带了两个侍女前去赴宴。身为妾氏应当为主母着孝,苏隐没有浓妆艳抹,只是穿了身竹色长裙,带了一枝竹簪,端庄而有韵致,淡雅不失风流。

相比于公主寿宴的冷落,拥簇而来的热情更令她措手不及。她被推举到妇人中间,像一件值得夸耀的宝贝,在钦羡的目光下轮流赏鉴。

苏隐倒不知这些妇人的嘴这样甜,话这样的密,将以往所学经书用上,夸赞到词语匮乏。

“苏夫人怎生得这样好看,你瞧瞧这眉眼,这腰身,简直是陈王笔下的洛神!”,一个妇人打量着她。

“以往倒是没发现,如今让你这么一说,倒是真像!难不成王二公子是按诗赋找的美人?”,一妇人闻言也朝苏隐看去,愣愣地端着茶杯不动。

“建康城自是美人云集,诸位年华正盛,也得自赏起来呀!”,朱氏见众人越说越离谱,赶紧出来勒缰。

“是呀,我等自赏,苏夫人得夫君敬爱,又主政于府,真是惹人红眼!想当年,妾身可是日夜求佛拜天,这才扶了正,有了一席之地!”,一妇人扶了云鬓,略微叹息。

“庾夫人的求佛之语当真奏效,上天显了灵,速速让温大人的继室病逝,然后顺理成章做了主夫人!”,一侧的妇人将双著放下,斜眼瞟了瞟言语之人。

“陈夫人此言何意?是她自己体弱,难不成是我使的毒,朗朗乾坤的毒死了她?”,庾夫人朝她甩去一个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