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夏扶和秦舞阳立刻躬身道。
樊於期突然想起来在秦国,有一个人跟他说“乱世未必要用武力来结束”,那人只是转过脸来,一副憔悴的模样,却是眼中有光,望着东方。
那时他初为将领,统帅虎狼之师,意气风发,反吕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可惜历史并不站在他这边,这一仗,他输的彻彻底底。
那人说:“有人生来就会打仗吗?白起征战百余,才赚得名将称号威震华夏。赵政执政数年,才赢得王霸之名意图三晋。樊将军,上天还没有给我们磨砺的机会,你我都是未开刃的宝剑。总有一天,我和你要让天下都记住我们的名字。”
“姬丹公子。罪人樊於期谢公子收留之恩。”樊於期躬身道。
姬丹挽起樊於期的手,道:“樊将军舟车劳顿。有什么事我们还是进屋里再说吧。”
众人一起进入后堂,分主宾坐下,樊於期是贵客,坐在离姬丹右位最上首,夏扶和秦舞阳坐樊於期身后,算是陪席。侍女一一从屏风后走出,手捧香茶奉上,樊於期可以闻到一股清香之气扑面而来,分不清是侍女身上熏香还是茶叶本身清香。
夏扶道:“公子方才接见鞠太傅,有商量到什么方法吗?”姬丹叹了口气,道:“他还是那句话。只不过换了个方法。”秦舞阳直身前仰,似是来了兴趣,道:“哦?不知太傅又有什么‘好计策’?”
樊於期见秦舞阳如此,只道是秦舞阳有意应允鞠武杀掉自己的建议,心中顿感烦闷,将面前茶一饮而尽。
姬丹见了,道:“樊将军喜欢喝这茶吗?这是韩国进贡周王室的觐茶,当初为筹军资抵御秦国,因此卖予我燕国。我现在这里还有,不过以后不再会有了,要买这茶,需得到‘秦国颍川县’去。”
出乎姬丹的预料,樊於期没有应答,只是直直地看着地板,像是要把地板看穿。姬丹心下疑惑,但也不想因此无意戳樊於期的心事,续道:“鞠太傅建议将樊将军送入匈奴。”
夏扶道:“匈奴?为何如此?鞠太傅这样做更像是多此一举。要是樊将军就此逃走,秦国还会因故怪罪,说不定就以此兴师动众。”姬丹道:“这正是鞠太傅的‘祸水东引’之计,明摆着是送人情给匈奴王,却是让匈奴也拉进这场纠纷中,所以能够‘西联三晋,北合匈奴,合而攻之’。”
堂上正说的热烈,突然闯进来了一股冷风,似是炙热的铁块投入冰湖之中一般,众人心中只余思想沸腾,却纷纷把注意力放在了事先没有招呼而突然闯入的青年书生,他虽看起来文质彬彬,但与姬丹的孱弱明显不同,书生一张冷脸,眉中带锋,穿着大袖走路也是带一阵凉意,他走上大堂,向众人一一拱手,道:“宋意送客来迟,望公子与樊将军赎罪。”
姬丹招手示宋意择席坐下,后者却没着急坐下,仍是站在原地,道:“太傅走之时,还说让我向公子转达一句话。”姬丹皱了皱眉,面色凝重,夏扶与秦舞阳也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准备听宋意如此郑重,是要代鞠武转告什么。
“燕山派的长老田光先生已经亲自下山告诉太傅所发生的事情,不日就要借太傅之口公之于众,在此之前,田长老会来劝说公子,”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樊於期,“尽快做出决定。”
姬丹略略沉吟,看向夏扶道:“燕山派怎么得知樊将军入蓟?”夏扶忙道:“路过燕山道上,与燕山侠客一同出手了。但是,我从没有说过我二人的名字啊?”樊於期开口道:“我想,是因为这把剑。”
樊於期从斗篷中摸出了那把剑,除了夏扶曾经见识过它在破客栈中削断十数把兵刃的威力之外,其他人都惊奇于剑奇特的外表,最开始是包裹在外白色的剑鞘,在樊於期抽出剑刃之后,又将惊奇的目标转向了表面光滑,寒光泠泠的剑刃之上。
秦舞阳凑近瞧了瞧,伸出手指在剑刃上刮了几下,道:“是一把利刃,除此之外,单从外表来看,与当前任何一国的士兵使用的剑没什么两样。”樊於期扬起下巴,示意秦舞阳退开,但后者无动于衷,反而回以一笑,像是在说尽管出招。樊於期忽而将面前茶杯以剑尖挑起,在极快的速度下刷刷连推,数道寒光将整个大堂冷辉大作,像是电闪掠过,却只听得剑刃轻轻划破空气,没有任何阻力,而秦舞阳距离剑尖最近也不过一指而已。众人惊诧未定,樊於期已经把空中的茶杯抓在手中,看起来陶制的茶杯并没有任何受损,似乎方才只是装模作样并没有砍中茶杯,他翻手在桌上一拍,只见茶杯已经分成数层,秦舞阳离得最近,看的也最仔细,茶杯每一层之间十分平整,就算是让当年的造物大师公输班造出一把七国最精准的锯子,恐怕也锯不出如此平整光滑的断面来。
“这是秦国的准制式佩剑。”樊於期道。
姬丹站起身来,脸上难以置信,惊道:“准制式佩剑?秦国的锻造技术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吗?”樊於期摇摇头,又道:“虽是制式,但只有十五等军爵‘少上造’以上的军官才有资格佩戴,锻造技艺传自中原,矿石却是来自蜀郡,这种矿石杂质少,是最好的锻造材料,但蜀道艰难,极少出产。”
秦舞阳拿起桌上的碎片端详了一会,又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白鞘,他拿起来摸了摸,问道:“这鞘上面裹着的是一层白色的皮毛,并不是鞘本身白色,是什么做的?”樊於期道:“这白鞘是义渠雪狼皮硝制,用于极寒时防止手粘在上面,这种皮毛除了西戎,没有别的出产地。我想,问题就在这白鞘上。”
夏扶暗暗悔恨,自己早看出来老者绝非善类,却要等到他对樊於期行刺才出手,让白鞘剑在燕山三侠的眼中留下特别的印象,引致田光认出破绽来。秦舞阳、宋意也默然无声,心中各有想法,四人纷纷看向姬丹,只待他一锤定音。
姬丹被堂上四人目光炬炬地看着,只好拂袖道:“那也罢了。既然田光已经识破,我们也只能步步为营,看他要怎么劝我。”他嘴上说的决绝,心里早已拧成了两个结,在献与不献之间,走钢索一般地反复徘徊。
献,燕国可能得到了安宁,但毫无疑问这份安宁只是暂时的,而且,自樊於期归燕以来对燕国和他礼贤下士的赞誉也将划下句点,任何与秦国有仇或有能力打败秦国的人,都无法在孱弱的关东六国存活下去,这对于抵抗秦国东侵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献,燕国便失去了最后苟延残喘的机会,保住了名节,也给其他关东诸侯国示以振奋人心的傲骨,但这保不住燕国的人民,秦军虎狼之师扫荡而过,空留下一地的尸骸和说不清的侠义名声,后人又该怎么评说,可能连评说的都不是燕国的后人。
姬丹叹了口气坐下,又问道:“那田光长老可有说什么时候光临?”宋意道:“这个,太傅倒没有说,只怕来者不善。”姬丹鼻中哼道:“燕山派素来行事以侠义为则,何况他也算是一方门派之主事,料也不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情来。但樊将军面貌已经被人发现,只怕会对樊将军不利……”
没等姬丹说完,宋意抢先一步,道:“公子吩咐,宋意明白。等会就带樊将军前去易容。过了一个晚上,便是你我也未必认得出来了。”
姬丹点了点头,又向宋意眼神示意了一下,道:“樊将军风尘仆仆,也累了,你尽快为樊将军易容,好能早休息。”樊於期也听得懂姬丹言外之意,接下来的谈话,可能不适合他听或者参与了。这让他感觉,其实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见樊於期脸色少青,宋意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于是打了个哈哈道:“樊将军,随小弟来,保你连自己也认不出来自己。”但宋意脸庞冷峻,就算打着哈哈,也令人感到泰山压顶一般压力。
宋意上前去挽了樊於期的手,拉着他一同向众人请辞,便出了堂去。墙外月光清泠,樊於期转头看去,宋意的脸上仿佛是漆器一般光洁,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但被宋意突然按下。暗暗惊疑间,宋意凑过来,轻轻道:“我知道看起来不太正常,先别摸。等会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燃了灯,樊於期这才看清屋子里的模样,一张素木桌子,还未上漆但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摆着几个葫芦,刻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懂,旁边两张椅子相对而置,在侧还有一面铜镜,镜面斜对着屋子的另外半边,光亮亮反射着这半边的灯烛,勉强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樊於期看到最远处的角落摆着一个架子,模模糊糊是一些圆圆的东西。
宋意在樊於期身后道:“先过来,我现在来告诉你一些易容的事情。”樊於期转过头来要听,却看见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面孔站在面前。
“你……是宋兄弟?”樊於期的双唇之间几乎要塞下一个拳头,但表情还是难以表达他的惊疑,“这就是易容术吗?”
面前的青年,不再是堂上那种不苟言笑、冷峻严肃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笑起来眉目如同弯月,鼻唇在下,则如是月下高塔与莲池的面孔。弯月、高塔和莲池组合起来,虽是夜晚的景色,却在他的笑容中带给人一股长夜将尽,朝阳即升般的气息。
朝阳青年挑了挑眉毛,笑道:“这个才是我本人的脸。对着鞠武太傅那种老学问,就得用那种冷冷的脸才不会在气势上输了,说实话,虽然用了这么多年,这样子绷着个脸对我来说太不舒服了。”
樊於期凑上前,伸手摸了摸宋意的脸颊,这次宋意倒没有阻止他,应是让樊於期能辨认清楚。被摸了好一会,宋意才闪头躲过樊於期的手,笑道:“樊将军还没摸够吗?趁我还没对你的脸下手,还是多摸摸你自己吧。”
“那你刚才那张脸呢?”但很快樊於期的注意力被宋意从一个小葫芦上用木签拉出的丝吸引了。
“当然是收起来啊,这种脸一次做一个样,不可能有两副一模一样的脸,倒更像是外面所说的‘面具’。”
“可我听说都是用人皮面具的。”
“哪来那么多人皮啊?何况那些东西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制作。我们这种易容,名为‘生易’,只是以细如毛发的银针封住脸上数十个穴道,让肌骨连同所易之容一同运动,在外看来如常人一般无二。我方才之所以不让你摸我的脸,正是因为我的脸下布满银针,是此术命门所在,轻则致三两日的脸瘫,重则将银针完全刺入诸如太阳等大穴当中,登时取命也未可知。”
樊於期指了指宋意手上的葫芦,道:“这是大漆?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宋意道:“虽是大漆不错,但也混入了我术派秘药,可以软如流水,却也坚逾金石,正好用来做易容的材料。”
樊於期看着他将容器中的大漆用木签如数卷出,烛光下如同一团羊脂宝玉,宋意又把大漆举在烛焰之上烘烤,不见有烟气和焦味冒出,只有颜色逐渐变得稍黄,如同人的肤色,只是随着烘烤的时间越久,越显得灰黄。
在秦国,樊於期也看到过一样类似的东西,叫做和氏璧。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让楚国亡了半璧,蒙骗其国君四处奔走受辱,赵国虽在外交上得了好处,却在军事上一步步走向深渊。成了现在的格局,只不过,这样东西似乎不再能打破这个格局了。
“对了,宋兄弟,你既说有‘生易’,那可还有‘死易’?”
宋意将木签从烛焰中抽离,用手拿下了大漆块,手指翻飞,像是孩童在玩泥塑,只见一块大漆在他捏造下变成薄薄的一片,面积大得不像是从这样一块原来只有指头大小的大漆弄出来的。
“有。但顾名思义,如果易容师要做‘死易’,只能给自己做,而且一生也只能做一次。”宋意对着烛光反复验看了大漆片的透光程度,回头道,“那是一种剥皮削肉的极端痛苦,稍有不慎就会伤口溃烂致死,死易里的死字,有一半就是这么来的。”
“若行死易,需要一种来自极南蛮瘴之地的剧毒虫子,人一旦触碰这种虫子,接触的部位就会立刻溃烂,用这种剧毒虫子磨成粉末,服用下去不会溃烂,却会让人一点点脱皮,先是四肢头颈,再到躯体腰腹,整个过程可以持续两个时辰,这种脱皮不是平常的干枯脱落,而是生生地突然裂开剥落,如同体内炸裂一般。脱皮之后,要将身体整个浸在促进肌肤再生的药液当中。你可以想象,浑身上下都是没有肌肤保护的伤口,还要浸在滚热的药液当中再持续三个时辰,那种剥皮削肉的痛处,就算是服用止痛的药物,也无济于事,不亚于走一遍生死关。”
樊於期看着宋意又伸手从别处拿了一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密密麻麻,不规则地闪烁着微黄的光,想来就是宋意所说的银针了。
“你说的痛苦,就是另一半死的来历吗?”
宋意摇了摇头,食中二指从盒子里捏出了什么对着烛光细看,樊於期虽已知道是银针,却也惊异于它的制作工艺竟然细微到了肉眼也辨认不清的地步。
“另一半死的含义,是一生只能做一次,不得再易。脱皮过后再生的肌肤,完全长成之后比原来的肌肤要韧要硬,若是第二次服用虫粉,肌肤便难以向外裂绽,不是遭受他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而死,就是肌肤强行裂开,身碎万段。”
樊於期听得骇然,过了半晌,看宋意又拿过一个葫芦来倒腾着,才道:“那,有没有人真的用过死易?”宋意没有立刻回答,用手指沾了葫芦里的清液,在樊於期脸上匀匀地涂,连耳后下颌眼角也不放过,樊於期只是怔怔地,任他涂,涂过的地方只觉得凉凉的,十分惬意。
宋意示意樊於期闭上眼睛,一片温热的东西覆在脸上,紧接着蚁走一般的感觉,从鼻翼侧行至颌下,又从眼内角向下环口,再由耳前走颌角,最后在眼外角向后绕耳廓行下,才结束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我师父曾经说过,总有一天到了某种地步,每一个易容师会为自己的最后的葬礼亲自做一次死易。”宋意突然说道。
樊於期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感觉脸上如同腊月时节黄河上的坚冰一般动弹不得,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前胡乱抓上了宋意的小臂。
“樊将军不必紧张,这才刚刚开始。”
尚未解此话何意,樊於期便觉手上三阳脉上的穴道一一被点,指尖上传过的淳厚内力就顺着脉络直冲上脑,正如黄河开江凌汛,冰层倏忽炸开顺着浩渺水势奔涌而下,整个脸上的气血运行紊乱至极,突然又如头足倒立,脑昏头胀,直被扔入冰河,寒气侵体,樊於期不觉在这刺骨寒冷中一点一点被剥去生机,昏睡了过去,不知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