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曰:函谷如玉关,几时可生还?洛阳为易水,嵩岳是燕山。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
东方鱼白初显现,林中小道上走着两人一前一后,一老一少,老者名为田光,白须飘飘,脸上尽是风霜傲骨,背着口剑,少者名为赵川棠,年轻俊美,穿袍携剑,一身儒侠气质。
赵川棠跟在田光后面,不时望着远方晨曦中的宏伟城池,道:“师叔,你说的那个人,真有那么厉害吗?”田光头也没回,道:“十二年前,他应约来燕山挑战当时刚为侠名堂‘择字’仪式主持的我,在数招之内破了我门绝技‘燕去春归’,并且以‘燕去春归’打败了我。”赵川棠紧跟着田光的步子,沉吟道:“‘书剑隐侠’荆轲,难道天下有这样的奇才,能在数招之内复刻他人的绝技?却又让天下侠客颜面何存?”
田光闻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棠儿,掌门可有教授你‘燕去春归’之意?”赵川棠不假思索答道:“巧是以卸来锋,如同冬来燕去;玄是以敬去势,如同春归花暖。”
“燕去春归非定式,意在一招制敌,实则变化在‘巧’与‘玄’之中,”田光顿了顿,又道:“不必纠合字眼,小棠师侄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参悟。此次下山去劝说太子丹,可顺路去拜访荆轲,让他指点一二,说不定对你武学进益大有帮助。”
“是。”两人再走了半刻,直到蓟都城门下。
赵川棠左顾右盼,行走中时不时探头观察街道旁的商贩,忽而手指远方道,“师叔,你看那里,可是你常说的义士酒馆?”田光循向望去,只见大路边一处草棚,三五个汉子席地而坐,唱歌喝酒,虽是同样喧闹,风情之中却与周围的市井迥乎不同。
田光没有回答,只是略略一笑,径直穿过众人,走向后面一位文士模样的男子。那男子颊边微晕,虽穿着破破烂烂像是好几年没换过,但脸上洋溢着快乐与自信,面前摆着一副十几条弦的琴,手上拿着一把七寸来长的木尺,赵川棠也不是没见过他人弹琴怡情,却没见过如此弹琴的,但转念一想,琴不过七弦,这或许是另一种他不知名的乐器,不由得多看了男子手上动作一眼。
男子眯着眼睛,看见有人来,也没有放下手上的木尺,只悠悠地道:“啊,是田长老来了,正好与我鉴曲。”田光笑着席地坐下,赵川棠侍立一旁。
田光道:“高先生又有什么新曲,且让我看看曲谱。”高先生笑道:“好你个田长老,明知我谱曲向来不写,倒是带着徒弟来看我笑话。”田光让赵川棠与高先生见礼,道:“这哪是我的徒弟,是我师侄,姓赵,名川棠。这位是高渐离先生,乃是此处有名的筑师。”
高渐离拿着木尺晃了晃,另一手往后撑着自己的身子,道:“少来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知道你想来找荆兄。说吧,可是为了樊於期那事?”田光吃了一惊,道:“原来你也知道?我还以为自昨日只有我燕山派知道樊於期进蓟。”高渐离笑道:“你燕山派还是深山老林里不灵通,除却对此事毫无兴趣的百姓,想他死的哪个不会知道。”
田光身体前倾,轻声道:“这么一说,高先生也是想樊於期死?”高渐离仰头哈哈大笑,又顿下来摇了摇头道:“樊於期死了活了又与我有何相干呢?你们在作出任何有关‘侠义之道’的选择的时候,不妨扪心自问一下,这对别人到底相不相干。”
未等田光想出措辞来驳斥,高渐离伸长了脖子向远处笑道:“好你个狗屠,又请荆兄吃肉去了不叫上我。”田光转过头来,见是好友荆轲与一瘦长汉子向酒馆走来,忙打了个招呼。本来荆轲的目光一直在高渐离身上,看到有人向他招呼,才看清是田光,待进了酒馆席地坐定,方启口道:“田长老,自十二年前你我燕山一战,有多少年了?”
赵川棠听言忍俊不禁,而田光早已笑出了声,后者笑道:“你自己才说十二年,又问我多少年来。”高渐离等人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欢快的空气顿时一扫先前的阴霾。
狗屠率先澄清自己道:“我与荆兄不是吃肉去,方才有好大热闹看,你们一群闲人只知道在酒馆里喝酒听琴,全作超然态,却不知蓟都发生什么大事。”田光道:“可是樊於期入蓟一事?”荆轲道:“也差不多。是朝臣们聚集在太子府前要求太子交出樊於期,但太子的家臣宋意坚称樊於期不在蓟都,我们从那走回来半柱香功夫,估计那边还在闹腾呢。”
高渐离弃了手中尺,起身笑道:“说起来,这事还是田长老撩起的,也反倒问起我们来了。”狗屠拉住他衣袖,被高渐离带着仰坐摔倒,道:“你做什么去?”高渐离转头道:“削几根木条来。”狗屠起身,整整衣发,道:“烧火?我与你劈柴去。”高渐离啐道:“烧什么!田长老和荆兄见上一面免不得又要切磋,还用得着你劈柴么?”
荆轲嘿嘿一笑,扬手道:“这次我不打了。”狗屠道:“当真不打,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又看荆轲时,只见对方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两个其中一个打,那便温柔得多了。”狗屠拊掌大笑道:“我这身子不堪打斗,只怕贻笑大方,还是高兄有些基底的去罢”,周遭酒客听见,也都渐渐围上来凑热闹,惹得高渐离面红耳赤,又啐道:“我这三脚猫功夫,也不显贻笑大方?倒好看我笑话!”嘴上说着,还是抚起云袖,揪住荆轲道:“这事与你相干,你可得教我两招,好让我莫得在诸位面前难看。”
荆轲闻言点点头,拉下高渐离身子在他耳边细语数句,赵川棠只见高渐离紧锁眉头缓舒开来,但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怀疑地再次站起身来。田光手推赵川棠,拱手道:“这次高先生来应战,我手上没分寸,不是高先生合适对手,就让川棠侄儿来多请教高先生。”
高渐离道:“不敢,让田长老见笑了。”俯身从筑琴之下取了把三尺来长的铜尺来,斜乜指掐剑诀,凌冽剑势分明。众人围起一片空地席地观战,赵川棠亦站出,先把了个拱,抽剑反持背后,尽显大家风度。
先手高渐离铜尺夹风刺出,赵川棠以剑锋婉转,腾挪控制对方势头。但高渐离不让上风,反黏剑脊,赵川棠惊异于对方雄厚的内力,原来先前击筑时的铮铮之音,竟是下了内力而为。赵川棠见两人一挪一黏,相持不下,抽剑身频卖破绽,以期对方趁虚而入。果不其然,高渐离闯入空隙,正中川棠下怀,剑风巧变,挟铜尺于剑梢,却不想忽觉铜尺周围弹出气浪,不得进逼。赵川棠只得闪身弃的(dì),心知一着不中,卖破绽已不能再引得对方上当,何况对方兼有内力护体,进不得一寸之劲,铜尺无护身之忧,便可一心主攻。只能剑势收敛,以护体为要,再伺机反击。
但高渐离内力分心攻势不凛,而赵川棠剑势护体有余却不敢贸攻,两人你来我往数十合仍不见胜负。一边荆轲笑道:“你们这打法,便是打上二十年,也分不出胜负来。且歇罢。”赵川棠手上不停,道:“先生尚未认输赢,川棠并无言胜败,正是难解难分之时,高先生您说是吧?”
他心知内力淳厚者必忌施展时说话,想引高渐离开口应答内力泄去,荆轲早已看出赵川棠心思,却也不想当面拆穿,于是笑道:“虽是打法上不得胜负输赢,但川棠侄儿气血方刚,渐离他年长十数岁,体力终是不及年轻人的,停下罢。”赵川棠听说,正要缓下剑势,忽而高渐离轻哼一声,气劲弹开,竟差点将赵川棠的剑震脱,后者心中一凛,沉剑道:“川棠输了。”
荆轲起身道:“其实我和你田光师叔都看得清楚,你若攻势再近半分,渐离单靠内力打不赢你。你就是太过犹豫谨慎,一心要对手疏忽,才致自己疏忽。”赵川棠应声谢,田光也起身笑道:“我们还是过于惯着后辈,自己也作井底之蛙了,”又对荆轲道:“却不知贤弟与高先生说了妙言,莫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心决?”荆轲嘿嘿道:“不是。却也是对付‘燕归春去’的法门,其妙不可尽言。”
“妙不可言,不说也罢。”田光拣了处地坐下,抚须道:“‘燕去春归’与贤弟一战算又过了一遭,比武长时,倒是差点忘了正事。”
“我就知道田长老难得下山必有事,却不知原来所为竟是为樊於期。”
田光皱了皱眉,心想荆轲对此事态度怎会如此淡然,疑惑道:“难道贤弟没有什么建议要说?我知贤弟素来侠义当先,现在樊於期一事关乎燕国千万生灵,汝岂能坐视不管?”荆轲席地,从旁人手中接过热酒,看了看飘在上面的浮绿,一饮而尽,道:“自古事关家国,自有义士,又何多我一人?只是闲老于此有些不甘。”
高渐离道:“何又闲老?我与狗屠与你,引吭高歌,醉卧观世,岂不人生大快,便是秦王燕王,也不过如此。”狗屠也应道:“正是!管他劳什子的樊於期,肉食者只管自己项上人头,哪能远虑,却又把生灵之命作籍口,可堪为谋么!”
见荆轲半晌不发一言,田光也不好强劝,心中暗暗定下主意,拉过赵川棠,与众人道:“身为燕国子民,为燕国存亡谋。即使我江湖中人也不例外,届时秦师过境,恐怕无人能置身事外,望诸位仔细考量。”说完,田光带着赵川棠躬身作揖,毅然转身而去。
高渐离调商羽之音,持木尺,击筑上弦,唱道:“壮士难为兮水风寒,水风寒骨兮我心乱。抚他杯绿兮温他酒,哀他歌意兮怀他愁。”馆中众人闻音,无不哀愁攀面,长叹萧然。
赵川棠拉了拉田光襟袖,道:“师叔,对抗强秦当真不可为吗?”田光叹气答道:“秦国经商君法变、连横国策、灭蜀削楚,进而吞并三晋、觊觎太行之东,是历六世之烈业。可是东方六国哪有下一个六世百年来对抗,恐怕只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赵川棠少顿,又道:“若是秦国已灭六国,还要再花一个六世百年统治六国遗民,又有何用?”
田光没有说话,赵川棠心里也不是滋味,两人都无心赏玩市井风气。走了不知多久,田光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面前的高大宅门,却全无高渐离与狗屠所说的喧闹景象,回头对赵川棠道:“我们到了,你进了里面需记谨言慎行,虽是江湖朝堂有别,但也别失了师门礼数。”赵川棠应声是,迈步上前扣门。
过了一会,开门的是一个小厮,毕恭毕敬地躬腰请问,田光回礼,答道:“燕山派长老,贱号节字第二十编侠田光,携师侄,清字第三十二编侠赵川棠,拜见公子丹。”那小厮应诺一声,转向前院不远处一公子模样的人答话。气候虽是仲秋,那人却穿着一身薄裘,候着小厮答话时,眼神正对上田光,炽热光明之感与他瘦削的身段不成配对,却令人十分舒心。
田光想,他必定是姬丹无疑了。
田光引赵川棠向姬丹行礼,姬丹唤退了侍立一旁的下人,看了赵川棠几眼,又对田光说道:“我愿托付与田长老燕国存亡国事,但此时秦燕不可并立华夏,长老还是要多多留意,此后莫要张扬。”田光哂笑两声,对赵川棠道:“我为太子筹谋,你也帮不上忙,可先回燕山去,不必等我。”
既然带来,却在最重要时让他回去,但毕竟是长老之命,赵川棠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能让满腹的疑问随着向两人的躬身行礼一同放下,自行退去。
姬丹扬手称请,亲自引路,两人对了几句无关紧要话,早来到前堂,分宾主之礼定了座次,田光心念一动,脚上忽作崴伤,哎呀一声,慌得姬丹忙在一旁扶住,慢慢挪动至田光座边,待田光稳稳当当地落座之后,姬丹转身站在桌前,突然跪下伏地,朗声道:“鞠太傅曾言田长老智深而勇沉,今日燕国危急,望田长老不吝赐教,授我保国安民之策!”
田光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惊到,他不由得直身相对,亦拱手肃然道:“骐骥盛壮时可奔千里之遥,年老时却只能骈死槽枥。鞠太傅与我少年相交,他只知我盛壮时千里之能,却不知道我年老至此,况门派事物繁杂,已再无精力为国家大事赴汤滔火,望太子恕罪。”姬丹闻言,只伏地不起,轻声啜泣,情至深处,听得田光也不由得哀伤。
两人峙了一会,姬丹抬起头,以衣袖抹了抹眼泪,道:“田长老不肯,姬丹也不敢强求。我这里也有几个壮士,虽不及田长老年少时,却也望能授以策略。”田光道:“既然如此,请太子让这几位壮士出来。”姬丹这才欢喜,命人请了夏扶、宋意与秦舞阳出来。
姬丹唤了三个人,堂后却转出了四个人。夏扶和秦舞阳并肩走出,宋意还是板着面孔,身后跟了一个脸皮黝黑的汉子,身子硬朗胖壮,比走在最前面的夏扶还要壮上一圈,在田光看来,黑汉子手上的茧子和伤痕,说明此人受过的苦楚,不像是六艺贵族大家,也不像是躬耕渔牧之人,更像是每时每刻出入生死的真正战士。
田光在燕山派成名已久,夏扶并不陌生,反而主动凑上前去,正要拱手行礼,但见田光只看了他数眼,表情上也没有一丝欣赏的意思就径直走过他,夏扶不由得心里冒出火来,只是在姬丹面前不好发作,而田光好像只让他们来走一个过场一般,并没有在四人当中有一瞬的停留,便示意姬丹让他们回去。
“难道他们当中就无一人堪田长老使用?”姬丹皱了皱眉头。
“世人往往有一个误区,看一个人的技术和谋略只看他的体质和头脑。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这样的,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态和信念。我走过四位壮士身边,似是毫不在意,余光却已经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第一位壮士主动上前,在我无视他时面带诧然,继而红愠,想是心高气傲之人;第二位壮士面不改色,从转来上堂到太子让他们回去一直如此,漠然冷淡,世事似乎与他无关;第三位壮士虽有虎豹之心,但明显经世不足,面露怯色,只可用以仆僮,一旦用之在庙堂之上,必不能成事。”
姬丹听他如此说,心中很是钦佩和认可,但同时也已经凉了半截,目光随着黯淡了几分:“那么第四位壮士呢?”田光续道:“第四位壮士则是一位真战士,我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战斗的痕迹,以及眼中那份昔日的决绝,只可惜,他胸中已无斗志,一心求死。”
两人无话。姬丹不想承认,心里很清楚,田光所言非虚。夏扶是匈奴混血儿,虽说并非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却也是如寻常匈奴男儿一样渴望驰骋飞扬的骥种;宋意乐观开朗,但那份冷漠不只是体现在一副仿佛置于深冰之下的脸面,而是实实在在地藏在了心底,遇不到真心便不会报以真心;至于那位真正的战士……终究逃不出被认为是牺牲品的命运,无论是他自己认为,还是别人认为……
姬丹闭上了眼睛,仿佛那个男人又一次站在自己面前,而他正跪在男人的阶下。男人自信磅礴,睥睨天下,誓要将无数英豪与万里江山尽揽囊中。如果关东六国再无人可用,那么还有谁能阻止他?
“有一个人,或许能托以大任。”田光忽然开口道,这句话在姬丹的脑海中像是一道霹雳闪过,他立马睁大了眼睛,躬身拱手:“请田长老指教!”
见他如此,田光也不由得站直了身子,缓缓开口道:“此人名为荆轲,号‘书剑隐侠’,其人心智武艺皆出类拔萃,更有兼济苍生的坚定信念,可以作为太子抗秦志士的最佳人选之一。”姬丹听说,沉吟片刻,忽而叹道:“唉……唯一只怕,太晚了……”
“也许,已经太晚了,以后都不会有以战争对抗强秦的时机,我十分清楚:夏扶、宋意、秦舞阳,三人并不是将军之才,也没有救国之力……但是,任何可能我都不想放过,哪怕是借口靠近,用一把尖刀……”
话音未落,两个人都陷入了震惊当中。姬丹觉得口中哽咽,他一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计划,事实上,在樊於期和田光到来之前,他心中也是举棋不定。是啊,这不就是自己心中深藏已久的那句话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