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曰: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易水汤汤,千百年不曾更变,人是一代又一代前进着,金戈铁马、软玉温香,不过沧海一芥,百年一瞬罢了。”
客栈里破破落落,人也寥寥数个而已,每个人或坐或立,却是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中间一个老者沙哑着声音讲往事。
那老者年纪大约五十上下,一身灰布衣裳看不出是沾满尘土还是本来就是这个颜色,头发花白,脸上刻满皱纹,虽是声音沙哑,听起来衰弱至极,但双目奕奕有神,眼光扫过全场,无不感到心里一凛的。
“那秦国上将军白起,战功累累名震九州,在长平一战坑杀数百万赵军,终于还是罪有应得,被秦王老儿赐了一死。”
说到这里,客栈里人声沸然,都说“杀人过多罪有应得”云云,纷纷赞同老者的观点。
坐在离门首最近桌子的两人,一人身穿黑衣斗篷、罩着黑帷斗笠,一人穿着骑马用的改良胡服,黑衣人正要起身说话,胡服客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道:“不要出头。”
众人正待老者继续说下去,这时门外走进来了三个年青人,皆是穿着素色,外罩大袍,手里各执一口剑。中间那人四周打量了一会,招手让其余两人一同拣了黑衣人和胡服客旁边的桌子坐下,将三口剑齐齐压在桌上。
场上似是被三人的气场震慑住了,众人愣住看了三人良久,老者才启声问道:“三位可是从燕山来的?”
方才立于三人之中的年青人起身拱手道:“老丈眼利。我师兄弟三人确是燕山派,小可苏放,这两位是李藏、谷随。”话音未完,苏放手震桌面,锵地抽出空中的剑刃直指老者。
事出突然,在场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但待苏放剑锋一闪,先前老者面前的一张桌子破成两半,将两旁的人震飞几丈之外。
“果然,我只道如此破旧的客栈还能有人,说在这燕山道上有何企图?”苏放垂剑道。
“我们行事,与旁人无关。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燕山派,要劳驾‘燕山仁字三侠’出动?”老者直起腰来,指上轻弹拂去衣上尘土。此时李藏、谷随分别执了剑,与苏放站定三角,相互照应以防暗手。
“燕山内不容杀人越货之事,自创派之时已是照会天下各门。不知阁下是何门何派,竟枉顾燕山禁令。”
“不愧是名门正派之首,天下这么大,也该有你们管不着的事。”老者瞳中一闪,身边十余名扮作村汉的人竟不知从身体何处擎出了数道刃光,紧接着身形抖晃,眨眼间越过三侠,从不同的方向攻向窗边的黑衣人与胡服客。
这群人速度之快,饶是苏放方才那一招“惊鸟归林”试出了老者身法不凡,自忖若是与之打起来勉强能自保,也没想到更有十多个人以如此快的速度攻向另一个目标,三人此时想救,却是来不及了。
三侠正待惊呼两人闪开,只见黑衣人从斗篷中一摸,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往射向自己的寒光中轻推,十多条兵刃齐齐斩断,甚至有几个人手指也被削去,却还没有见到血流出来,可见剑刃锋利之至。黑衣人身后的胡服客右手将桌子掀起,桌面上顿时插了满满的断刃,胡服客再横起脚踹出,桌子和着热茶和茶杯一齐碎在偷袭者的身上。
“你早就看出来他们是练家子,所以让我不要出手吗?”黑衣人扬起胡子拉碴的脸庞,又从斗篷摸出了一把白色的剑鞘,将长剑收入鞘中,“等会,你把我的茶踢了出去?那我喝什么?”
胡服客手中拿着茶杯轻啜,闭目凝思,似是对打斗不感兴趣。
三侠见两人武功也十分高强,暗暗松了一口气,苏放看向老者又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燕山要做什么勾当?”
老者不置一答,三侠知老者是要逃走,正要追上,转眼间瓦木坠下,三侠掩面挡住,再看时,只屋顶上留下一个大洞,老者已然不见了。
胡服客拍拍黑衣人的肩膀,后者没有理他,起身查看地上的偷袭者,一个个都没了气息,额上均是一枚银针,在光下隐隐不见,凑过看去,针身乌黑,应是淬了毒。
“多谢三侠出手。”胡服客拱手向三侠致礼,三侠连忙收剑回礼道:“不敢。不知两位是?”
“这暗器又细又小,上面淬了毒。他本可以将这东西射向我们的。”
“他们的目标只是你。”胡服客看向黑衣人,三侠心中直打问号,苏放顿了顿再要问,胡服客扬起手阻止了他:“对于我们的事,特别是他,最好别问,免得牵涉贵派。”
“可是我燕山派身为名门正派之首,不能不管不帮,更何况这老者身法诡异,用毒暗算,在这燕山上也是个祸患。师兄你说是吧?”
“谷师弟所言甚是。我们其实跟踪这群人很久了,今日见他们在燕山道中作戏,怕伤害来往行人,才出了手。想问两位前后经过,我们也好回去与长老有个交代。”
胡服客听了,冷笑道:“是那掌事田长老派你们来的?你们跟踪了许久,知道的情况应比我们多。不瞒你说,我也是刚才才发现那人是个练家子。”
苏放喉咙一噎,脸上显出红来,过了好一会,才拱手道:“既然如此……这确实是我三人的不是,但这并不是燕山派的过错……两位若是不嫌麻烦,可到我燕山派休息再……”
“这倒不必了。我们赶时间去蓟都。”
“只怕那伙贼人还在道上伺机偷袭,我三人就相陪两位到大路上,算是赔罪,如何?”
胡服客看了一眼黑衣人,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道:“随便你们。”三侠应诺,收了佩剑出去,李藏从袖中去了一面青色的小旗子在破客栈门首上插了,用以提醒同门收拾残局。
“你没事吧?”胡服客回过头来,见黑衣人伸手往地上丢了什么,又攥紧了拳头缩回宽大的斗篷里,胡服客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清脆金属声。
“我没事,走吧,赶在入夜前到蓟都。”
五人一路无话。牵马行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才踏上一片望眼平川,地平线上一座城池在暮光下沉沉若隐。三侠作了一揖,回山复命去了。
黑衣人边走边道:“夏兄弟,这燕山派是什么来历?怎就称作天下名门正派之首?”胡服客道:“要说燕山派,就要说到如今数百年乱世,人们常说‘儒生以文乱法,侠客借武犯禁’,你可知道为什么?”黑衣人道:“这些人为了在乱世中生存下去,要么改变环境,要么改变自己,前者通过控制庙堂改变自己的处境,让环境适合自己;后者通过武力强胁改变自己的能力,让自己适合环境。”
胡服客摇头笑道:“是啊,如果不这么做,终究是要被乱世淘汰掉的。世上的人活着,就得从这选择一条道路,可是这燕山派偏偏多出的是‘儒侠’,他们奉仁义为信条,尊侠骨作门楣。自创派以来自称从不做违背道德的事,而且常常出面调解江湖的纷乱,在自我修习的同时改变整个环境以适于大部分人生存,所以天下归心,才会被称作名门正派之首。”黑衣人却想到了另一处,道:“哦?乱世真的可以不靠武力来结束吗?”
胡服客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手指不远处道:“我们上马,赶在关城门之前。”两人翻身上马,策鞭疾行,扬起一阵沙尘,路旁行人无不转头掩面。
马头刚掠过瓮城,城楼之上金钟敲响,忽而人马宣嘶,黑衣人转头看去,只见一群胡装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吆喝着赶了数百头羊想要进城来,被士兵拦住,一时间城门人、羊、马挤作一团,各人操着不同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谈判、咒骂着,构成一幅奇特的景象。
黑衣人双腿一夹赶上胡服客,突然觉得脚边软软糯糯的,低头一看,却是走在羊群前头的三两只羊,旁边跟着一只灰色的大犬,应是帮助牧人追赶头羊的牧羊犬。
“夏兄弟,你说这当中有没有义渠戎?”胡服客还没回答,雪团一般的羊群追赶上了他们,两人的马顿时陷入了白色的激流当中,惊叫之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几声唿哨。
胡服客凑近了黑衣人,轻轻将下巴一扬,道:“停下来等北狄一起走,摆脱掉那群人。”黑衣人勒住马头,余光扫向他指的方向,除了在羊群面前惊慌的人群并没有看到什么。等北狄人赶了羊群走过身边,胡服客眼神暗示黑衣人跟上,两人与北狄人同行了一段距离后,胡服客突然调转方向朝一条小巷中去,黑衣人虽是迟了半步,但也赶在北狄人离开小巷口之前进了巷子。
巷子很小,也很窄,刚好容得一匹马和人的两条腿的宽度,两边的墙倒是很高,抬头能见到被墙压成扁长型的天空,让人感觉这条巷子越走越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黑衣人这时候更有一种排水渠中行走的感觉。
不会终我一生都不能正面行走吧。黑衣人想。
“今天这群北狄人正好是公子丹安排来专门挤城门的。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很难摆脱那些眼线。”胡服客在前面道。
“眼线?秦国的眼线?是准备抓我回去的?”
胡服客伸出手来摇了摇,道:“恰恰相反。他们是燕国的眼线,有很多朝臣认为接纳你是个错误,比起让你死在秦国,他们更乐意看见你死在我们燕国人里。”
巷子虽小,但也不是很深,骑马大概走了半刻功夫,来到一条很宽的石板路,但比起城门的大路还是很窄。不远处,有一棵虬龙盘根的大树,两名老者坐在树根之上不知谈论什么,旁边几个小孩子你追我赶,嬉戏玩乐,全不像是敌军即将压境而来应有的那种危机感,这种莫名的宁静反而给人平增一股奇异的感觉。
胡服客在马上向树下招手,说了几句黑衣人听不懂的话,但看双方的反应,黑衣人猜他们这是在寒暄。“走吧。”胡服客转过头来道。
“其实在这深院陋巷里,还有很多人不知道秦国大军即将压境。对于他们来说,可能秦国和燕国没什么两样。用他们的话说:趁还有命。”
胡服客最后一句“趁还有命”用的是燕地语言,黑衣人没有听懂,但还没等他问,胡服客已经下了马站在不知谁家的门前,轻轻叩响,但黑衣人知道这几下虽然轻,却是用上了内劲,能准确的只让屋里的人听见。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少年人,模样稚嫩周正,脸上才长出小猫绒毛一般短而软的胡须,但与这外表相反,少年眼神炯炯,又像是一只山林中驰骋的猛虎凝视着已经在自己爪下无法动弹的猎物,黑衣人被少年人这样子一瞥,感觉浑身的不自在,好一会方想起来下马。
“进来说吧。”少年人牵过马辔,引了两人到院子中央,才拱手道:“我是秦舞阳,我们家公子尚在前堂接待鞠太傅,请樊将军到后堂等候片刻。夏扶大哥,这趟辛苦了,就请回去休息吧。”
夏扶挥了挥手,道:“我不急着回去。只是路上燕山派正好撞见秦国的人来杀樊将军,怕是迟早要知道了这件事,鞠太傅又要因此来公子这里闹腾。”秦舞阳道:“当初樊将军来投公子,太傅是第一个在大王面前反对的,只是公子一直不肯说把樊将军藏在哪里,要是太傅知道这次樊将军来蓟,一定会逼公子杀了樊将军的。”夏扶道:“傍晚进城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被盯上了,幸好公子设计,才摆脱了那群人,没有让他们探清樊将军是谁。”
樊於期听两人谈话,听了“逼公子杀了樊将军”,心里五味杂陈,待两人稍顿,摘下斗笠道:“那公子这次召我入蓟,是因为什么?”夏扶脸色沉沉,秦舞阳叹气道:“以前是秦国拿樊将军来作要挟攻打燕国的筹码,因为赵国耽搁了好几年,现在赵国已灭,此时再提樊将军的事,是因为燕国俨然成了秦国下一个攻灭的目标。”樊於期急道:“那公子是要杀了我?”秦舞阳不置一词,只摇了摇头,但丝毫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樊於期又道:“那公子是要放了我?”秦舞阳只是低下头去不应,夏扶答话道:“所以要与樊将军商议。”
樊於期摇了摇头,道:“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不会的。”清柔的男声响起,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翩翩公子站在廊下,夜色方起,月还未出,傍晚的清风似是要将他的衣袖连同瘦弱的身体一起吹飞,他那双炙热而温柔的眼睛似是要看穿每个人的伤口然后将之抚平,樊於期在秦国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眼睛,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眼神,一念之间樊於期感觉他不是凡间的人,而是马上要招鹤仙去的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