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篾刀什么时候都是锋利的。不信你拿根头发来,放刀口上对着吹口气就能断!”桂爹夸张的吹嘘着他的篾刀锋利到可吹毛断发。现在拿到和叔手上,却怎么也使不了,这才意识到他的篾刀是一把左口刀。
篾刀刀口向前正握,刀面隆起的一边在左边,平直面在右边,这种左口刀是左撇子破篾时专用的。
现在和叔右手握刀,左手捉住竹笋,切下去的时候刀的孤面碰到左手和左手抓住的竹笋,总让刀向右侧倾斜,根本就切不了。
两人很快明白过来,然后是相视哈哈大笑。和叔不得不用回菜刀。
桂爹拿蔑刀试了试,感觉还真的挺顺手,刀不再飘。篾刀沉,切下去也不需要用力,差不多轻放下去即可。
看来篾刀天生是要和竹子打交道的,连竹笋也合它的口味。
教切竹笋只是个由头,那哥俩是有重要事情商量来着。
和叔一直希望带再春去学艺——做陶瓷。这件事几年前就开始提,桂爹一直以孩子年纪太小为由婉拒,但他的内心是有些动摇的。
他自已喜欢渔猎生涯,但他觉得孩子们不应走他这条路。其中,常年风里来、浪里去,与风浪搏击,风险大是一个方面;渔猎生活寒暑无阻、日晒雨淋根本算不上是事,辛苦是另外一个方面;生活没有保障,靠天吃饭,收获的好坏主要还看运气,这是又一个方面……
至少,他不希望孩子们首先选这条路,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走这条路。尤其是再春,他差不多可以肯定,这孩子不适合走这条路。
但不管是哪个孩子,桂爹早已下定决心:“让他们先读书。不管有多困难,只要他们肯读,自己就一定设法供。走读也好,住校也好,还是不远千里到外地去读书也好。”
老朋友的游说,也让他有些动心,毕竟要读成书,现在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拜师学艺,机会却已经摆在眼前。他真想一咬牙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
和叔也是知道他的心事,又知道他有些犹豫,才反复给他提出和分析这件事的。他知道:“这位兄弟在其他事情上从来都说一不二、当机立断,唯有在孩子们的前途上有些婆婆妈妈。
“他自己知道,学艺对孩子来说绝对是件好事,所以他想坚定老友的信心,说服他早做决定。特别是他每见一次再春,就多喜欢这孩子一分:文静内向的性格,修长的手指,天生学手艺的料。
“就拿今天检野鸭那种奋不顾身的样子,说明这孩子看似柔弱,但一旦选准了目标,绝对是能扑得出去的。
“孩子学手艺越早越好,要是真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一定把全部的看家本领都传授给他。这样,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也不至于在自己的手里弄丢了。”
和叔想得出神。桂爹拿一大块竹笋捅了捅他,问:“在想什么呢?趁刚开春田地里不忙,这次多住两天才走。明天我们还去打野鸭,划船出去,到其他地方看看去。”
和叔嘴里应着,老友说刚开春田地里不忙,又让他想起:“这些年在集体的窑上,尽做些碗碗碟碟、盆盆罐罐的生活用品,哪里会有忙的时候,可惜了自己的一身手艺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
“每年都争着出来,走街串巷地叫卖碗碟,也是嫌在工厂里闷得慌。可他们就是不让搞高档产品,担心销不出去。自己手痒难耐,私下里做几套,又不能卖,都拿去送人了。
“这次给桂嫂子带来一整套兰花碗碟,可把她高兴坏了,毕竟是有钱人家养大的女儿,可是个识货的主呢!”
“你没事吧?又想到哪里去了?桂爹有些担心,停下手中的活不安地问。
和叔回过神来,突然冒了句让桂爹始料不及的话:“这次我想带再春去学艺!”
桂爹怔怔地看着老伙计好一阵子,他在挑选着拒绝好朋友的话语。越是知道对方出自真心和好意,他越不想伤了对方这份心。但他这次一点也没有犹豫:“孩子喜欢读书。我想让孩子读到初中,到时候何去何从就看他自己的意愿了。”
再春的学习成绩并不怎么好,但他喜欢读书却是真的。还没认识多少个字词,只要能到手的书报,他都会津津有味的从头到尾看个遍。学习成绩不算好,最大原因恐怕还在于他缺少相应的环境,这是当时农村孩子面对的普遍情况。
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而且桂爹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他们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可以算得上见过不少世面。孩子的前途可是件大事,怎么可能由两个大人决定了呢?这些道理他们都清楚,所以说要看孩子的意愿就显得特别在理。
和叔无疑有些失落,但他是个讲事理的人,而且他的想法也不是完全落空了。再等几年,孩子要能把书读好自然更好,要是不想读了,再提学艺的事也不迟啊。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拿桂爹切的笋干片来看。笋干整体切得还是不错的,既薄又均匀,长短划一,宽窄适中。
他又捡起自己切的笋干伸过去给桂爹看。什么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每片笋干都一样!如果说桂爹切出来的薄如纸张,那和叔的就只能用薄如蝉翼形容了,薄到能透过灯光,薄到能看到背面捏着的手指。而且,几片放在一起比较,完全分不出厚薄,相邻几片模样完全相同,都分不出哪片是哪片了。
桂爹是识货之人,都不用比较,高下立现。他将和叔切的笋干一片一片摊满手心,看了又看,还不停地用手指捏捏。那架势,就算炒熟了端上餐桌,也舍不得下筷子吃掉似的。
桂嫂子知道他们要谈什么。以前几次,和叔谈到要教再春手艺的事,桂爹事后都有和她说过。今天,那老哥俩饭后只烤了一小儿会火,就借故去灶屋聊天去了,是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谈这种事吧。
桂嫂子一会姜盐茶,一会芝麻茶,一会又是鸡蛋甜酒茶和干果糕点,不停地在灶屋里转。她生怕丈夫同意人家把孩子接走了!她的想法简单多了:孩子还太小,舍不得!
但转进转出,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要紧的话那老哥俩几句就说完了。
桂爹知道妻子的心思,就干脆叫她抽了把椅子坐下来,先是给她看和叔切的笋干,少不了夸赞一番;接着把刚才他们关于孩子前途的考虑复述了一遍。
桂嫂子这才一块大石头从心头落下,却紧跟着又产生几分愧疚来:和叔可是远近闻名的陶瓷艺人,找他学艺的人何止少数?人家执意要收再春这个徒弟,还不是一心想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一连跑这么多年,次次都是大年初一准时到,那份真诚和执着着实让人感动。而自己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将人家拒绝了,让人家碰个软钉子,还真的过意不去呢。
桂嫂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就开口将再春叫了过来。这家伙跟这位和叔叔特别亲,更不生分,一过来就扑到和叔叔的怀里去了。这可不仅仅因为和叔叔今天下午把他从雪冰中捞回来,这些年老早已经是这样的了。
对一个孩子来讲,谁对他好,谁喜欢他,是不用挂在嘴边的,他能用自己敏感的小心脏感应出来。做父母的,责骂或者动手打两下自己的孩子,还不是一转身就忘记了。因为孩子们都知道,对自己最好的无疑还是自己的父母。
俗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自家的孩子是打不散的!
和叔将面前切笋干的菜刀往远处移了移,他还是不放心,又将它直接放到泡竹笋的担水桶里。
桂嫂子看在眼里,说:“你看你和叔叔有多喜欢你。再读两年书,就去给你和叔叔做儿子去吧。顺便再把手艺给学回来。”
再春在和叔怀里抬起头,看着抱着他的人,脸上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好像还在问:“你们是在说真的吗?”就这样仰面一看,差不多都要把大人的心给融化了。
其实,甚至连再春都知道,妈妈也就那么随便一说,因为这种将自己送给别人做儿子的话他可不是头一次听到,至少就在汉叔面前说过好多次了。
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一个随手画出来的饼。但在这种情况下,就连这个画下的饼也是实实在在的,是又香又脆又能饱肚子的。
大人都聚到灶屋里去了,又把再春叫了过去,哥哥姐姐们便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看有什么事情将要决定或正在发生。可等他们也聚过来的时候,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那一大担水桶又薄又均匀的切好的笋干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