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岭和姜源告别之后，之荔踏上了回家的路。

从百里县搭乘直达巴士去靖川市机场，一路从半旧的小县城，上高速，过泥泞破落的村落，视野豁然开朗，现代化的感觉呼之欲出，慢慢地，飞驰而过的豪车渐渐多了。从山村到镇上到县城再到省城，之荔觉得自己走过了伟大祖国飞速发展的30年。想起老胡头家的三菜一汤，想起华子身上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想起苟延残喘的老妇人，想起欲言又止的张副所长……经济一路高速发展，那些贫困落后地区人们的生活、认知水平并未相应地整体提升，富强民主法治的道路，任重而道远。

到达海新机场时，已是下午三点。在这个城市出生、成长、上学、工作，头一回觉得这个城市如此美好，如此温暖，如此亲切可爱。之荔迫不及待要见到父母，告诉他们自己是多么爱他们。

俞国栋和黄桂兰早在机场候着了，看到消瘦的女儿一脸倦容地由远而近，俩老的心都要碎了。

之荔站定，叫了声“爸，妈”泪水就出来了。短短几日，恍若隔世。

吃过饭，正在收拾好行李物件，蕙香来了。

其实，自从徐军事件后，两人几乎没再见过面，此次见面，各自经历过不同的地狱，惺惺相惜，恍若隔世。

“我想着收拾了就去看你，没想到你先来了。”之荔给她倒茶，歉意地说。

“你的事唐易都跟我说了。你比我辛苦。”喝了口茶，蕙香笑道。

千言万语，俩姐妹相对坐下时，却无从说起。

“那个红枫寺我去过，秦岭说，没找到你说的地窖……”

“我也想不通。唉，之荔，我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大漩涡里，找不到出口。后来想想，其实他们邀请的是蓝玫。而这，可能蓝玫是清楚的。”蕙香确实很迷茫，细细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一切，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牵引着自己的生活和行动。

之荔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小区垃圾中转站的孩子开始，到胡家涌的一切，就像某人早写好了剧本。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之荔找到了重点。

蕙香把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气，悠悠道：“之荔啊，我是被一个左眼有条伤疤的男人带出来的。”

“伤疤？”之荔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蕙香点点头，脸上居然浮起了笑意：“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直觉他不是坏人。”

“是不是让你给我电话的人？”

“你怎么知道？对了，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们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之荔陷入了沉思，独野救了她，却不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如果他害怕她知道他身份，为什么又让她用自己的手机电话过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之荔，你认识他？”蕙香试探。

是敌是友？独野啊独野，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认识他？”蕙香再问。

“是。他叫独野，孤独的独，野外的野。”

“独野？”蕙香大惊失色，“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你认识？”这会轮到之荔不解了。

蕙得起身，她迫不及待要去问个明白。之荔在后面追着喊：“如果他再找你，第一时间告诉我。”蕙香头也不回，飞奔而去。

得到唐易的同意后，之荔着手准备专题报道。她要把胡家涌的事，一个系列接一个系列地报道出来。

华子母子，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她的心……那个晚上，她挑灯夜战，以饱满的感情和平实的笔触，写下了长篇通讯——《妈妈，您在他乡还好吗？》全文以第一人称，将之荔被骗、被困、被救的经历写得活灵活现，胡老头飞扬跋扈、华子母子的悲惨无奈、怪石岭警方的不作为跃然纸上。

此日一早，唐易审过图文内容，立即通知编辑部空出版面。

那篇报道在周一的头版头条刊出，并在当天引起了轰动，销量空前，大街小巷也都奔走相告，议论纷纷。一时之间，各大网络媒体也竞相转载，报社的热线也打爆了，有来电表示关心要求捐款的，有表示发现疑似被拐卖妇女儿童的，有纯粹只是想认识撰写该报道的记者俞之荔的。

沉寂两个多月的首席记者俞之荔同志，再一次一鸣惊人。

该报道还获得了省市领导的重视，靖川市公安局局联合海新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针对拐卖妇女儿童进行地毯式摸查打击，取得了空前的效果。

第二周，之荔快马加鞭，有计划地推出了系列二——《宝贝，妈妈还在等着你》，用得莲花嫂子女儿的照片，以吴丽丽为主，将十几年前的失踪儿童做了个专题报道。这一期的发行量更大，上线的第一天，他们的网站都挤爆了。曾莲花于当天晚上拿到了报纸，捧着那篇报道，老人家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泪如泉涌。

第三周，推出了系列三，配合警方将相关据点击破。

百里县警方也传来消息——罪证确凿，胡家涌没人是无辜的。

之荔作为特派记者，全程报道了审讯过程。

胡家涌10岁以上的男女一一过堂录口供。

全村88人，另有30多个青壮劳动力长年在外务工。88个人当中，36个成年男子，21名儿童，31名成年女性。这31名女性中，竟有16名是从外地拐卖过来的，5名是拐卖妇女生育后被村里大龄单身汉当作童养媳养大的，她们当中，有不到14岁就已经当妈妈的，有不到40岁就绝经的，也有怎么都怀不上孩子，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拴在老耳地下室里的孕妇，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老耳看她学历高长相好，霸占着要给自己传宗接代，女人性子刚烈，数度绝食，老耳便让大着肚子的她在铁笼子里自生自灭。女人命大，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竟活了过来。

那个聋哑姑娘，就是张新文件里写的那个被送到派出所，又由胡家涌认领回来的女孩。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还呆在老耳家的铁笼子里。

听着这些女人带血的哭诉，之荔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实在听不下去，躲到审问室门口，找了位男警官要了根烟，吸得第一口就呛出了眼泪。活了30多岁，自己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抽上第一口烟。

男人那边，真正参与拐卖活动的有16人，其它的人都购买方或者旁观者。有一个男人说：“我知道这违法，我没参与，可我也没办法拯救她们，我只能保护我的家人不受伤害。”大部分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在犯罪，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在为穷人家延续香火，这是积阴德的事。“女人，不就是生孩子照顾男人的吗？她们嫌贫爱富，就怪不得我们动粗……”一个一身戾气的中年男子扬着头很骄傲在说，录口供的年轻警官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强忍住怒火。

老耳老奸巨滑，任警方软硬兼施使尽手段，就是咬紧牙关不作声。倒是他家里的女眷一个个争先恐后开了口，原来那两个年轻女孩，是人贩子拐了来要卖到别地去的，老耳看两丫头年轻漂亮，自己动了心思，花钱买下来自己享用。据说，老耳生性暴力，他原是有老婆的，生下儿子就早早被折磨死了。儿子十年前出门打工，再也没回来。这些年，他靠着拐卖妇女发了财，就买了一些年轻姑娘，过着皇帝般的日子，还学着电视里的，作了几块木牌子，想睡那个姑娘，就翻哪姑娘的牌子。有不听话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了，往坑里一扔；也有玩腻了的，转手也就贱卖了。有几个在他家生了娃娃的，女婴生下来后，由过来的人贩子带走了，男婴倒是都养着，可能作孽太多，前后生了七八个男婴，居然没有一个活过三岁的。这两个姑娘刚买来没几年，在他家当着陪床保姆，没日没夜，受尽欺凌。

至于儿子胡一，他一口咬定，“死了，早几年就死在外面了”。

老耳身上背了几条人命，自知逃不脱一死，在看守所两度自杀，都被救回。

老胡头在审讯室里，哭哭啼啼嚷着饶命，像倒豆子一样，一五一十将所犯罪行完完全全坦白。

那批被拐卖的妇女，愿意回家的只有不到1/3。这大大出乎意料。看着她们带着自己的两三个孩子一步步坚定不回头地走上回胡家涌的路，之荔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但，后来，她仔细想了想，也就理解了，除了胡家涌，她们早已无家可归。

胡一也是这个时候出院的。

进了看守所，他依旧咬紧牙关。某天，他突然给秦岭传话：“让俞之荔来，俞之荔来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秦岭立即向上级反应，上级又层层申请报告，在胡一被捕的第14天，之荔在重重警察的保护下，走进了审讯室。

“胡一，我们把俞记者请来了。请你遵守诺言，坦白从宽。”秦岭将审讯灯全部打开，集中射向胡一。

对方本能地伸手挡在眼前。“把那该死的灯灭了。”他声音喑哑而冰冷。

秦岭示意灭了灯。胡一的视线便集中在之荔身上了。

这是个难攻的采访对象。盯着他的眼睛，之荔咬了咬嘴唇。

“俞之荔，俞大胆，你经常让我忘记你是个女人。”胡一开口了，脸上居然带了笑，皮笑肉不笑。

“胡一，注意身份，不许调戏俞记者。”秦岭警告。

胡一扭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认真道：“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秦岭笔挺的后脑勺不由往后缩了一缩。

胡一再次饶有兴趣地注视之荔，翘起了二郎腿。

“你以为你救了徐军？你以为你救了胡家涌？你以为你救了李大义？你以为你救得了全世界？”他开口了，突然狂暴地用手和头拼命捶打困住他的审讯椅，“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救得了谁？你，你一个没饿过肚子，没受过冷眼，没失去过爱人的黄毛丫头！你以为你了解谁，你以为你握有正义？我告诉你，秋三是你害死的，他本来可以不死，他是你害死的，是你！是你！是你——”他咬牙切齿，腾地而起，抓起审讯椅四处扔去。审讯椅连着他的手脚，他无可奈何，狂锤乱打，手掌处裂开数道口子。

秦岭示意所有人员不得靠近，让他发作。

他发作完了，长长吐了几口气，双手抱头，趴在审讯椅上。良久，他平静下来，抬头，整个人颓废了，眼神也涣散软弱了。

“麻烦，给我支烟。”他向秦岭说。

秦岭亲手点燃支烟，走过他身边，亲自放到他嘴边。

他愣了会，叼上烟，猛吸一口，轻轻说了声“谢谢”。

吐着烟卷，他向后仰着头，似乎很享受。

“十年前，我带着小红来到海新市打工。她那么小，那么干净，他们仗着有钱有势，欺负她蹂躏她，她大着肚子跳了河……”找了个舒适坐姿，他开始独白，“那时，我抽了第一根香烟。我杀了第一个人，不，他不是人，是人渣！”他双手紧握，太阳穴处青筋暴起，眼睛里喷出火来——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周围很安静，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当他平静下来，秦岭问了第一个问题：“你说你十年前杀了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