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抓到了，之荔准备回家。

在回家之前，她去了一趟桂格阿姨家。

车从怪石岭出发，一路青山绿水，道路越来越狭长颠沛，人烟越来越稀少，七拐八扭，与胡家涌异常相似。如果身边不是坐着警员，她可能会害怕得喘不过气吧。

池边塘村破落，田地荒芜，残桓断壁里长出油绿野花，艾草丛生。像很多中国的农村一样，这里的年轻人都外出了，留下的多是老人，连孩子都少见。

桂格阿姨是桂兰的大姐，之荔从小在海新市长大，与这位远在荒山野岭的大姨妈并不相熟。远远的，看见一个弯腰驼背、身材佝偻的瘦弱老人靠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张望，车停下，老人颤危危地走过来，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想必那就是桂格阿姨。之荔涌起一阵酸楚，人到暮年，孤苦无依，说不出的艰难吧。

之荔从车里出来，加快脚步，迎上去扶住颤危危的老人。老人切切地望着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细细打量了，嘴唇不停哆嗦，泪水在松驰多皱的眼眶里打转，就是落不下来。之荔轻唤了声“桂格阿姨”，她摸着之荔受伤的腿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什么，之荔告诉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她却捂着嘴心疼得老泪纵横。

眼前的老人与母亲年龄相仿，相之下，她苍老了何止十岁。

之荔很心疼，生活境况、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母亲是幸福的，她有父亲的呵护，有女儿的疼爱，有朋友的关照，所以，即使到这个年纪，她在与时间的角逐里依旧是游刃有余的。而眼前的这位老人，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虽然，仔细看，依旧可以看到年轻时的妩媚，但，如今也只剩下枯枝败叶了。

桂格侄子送来了糖果点心等东西，跟他们说笑几句便在门口的石头上坐着抽烟。

桂格家房子在水池边上，简陋的土砖房，阴暗、窄小，墙壁上还有大片大片剥落的土块。破旧的桌椅，简单的厨具，灶台上只看到油盐和小半瓶酱油，床上洗得发白的蓝格子铺盖，被子看上去又硬又潮。之荔长叹了口气，问：“阿姨，您这屋子已经算是危房了。”

“是，政府拨了扶贫款，呶，”老人家叹息着，悄悄从手指了指门口吸烟的侄子，很无奈，“他拿走了，说给我修房子，两年了，没见动过一块砖……”之荔生气地看向那个男人。但很快，她的气便消了，那男人衣服破旧、面带菜色、神色哀滞，也是个在生活里饱受磨难的人。

老人颤抖着给在餈杯里倒了白开水，又颤抖着捧到她面前，她赶紧双手捧了在膝盖上。生活很艰难的，每个人都不容易，没有谁能责备谁。看着之荔细细喝水，桂格不住地抹眼泪，开始了长时间的絮絮叨叨。她说了很多，之荔能听懂的不多，似乎是在说她年轻时候和桂兰的事，又似乎是在埋怨命运，之荔不懂也不好回话，只能傻傻笑着。

快到中饭时间，桂兰颠着脚打着架势去做饭，之荔赶紧起身拦住了，从包里掏出一叠钱交到老人手里，在她耳边说：“阿姨，这是我妈给您的一点心意。您好好收着。我先回去了。”老人并不推辞，颤抖的双手缓慢地接过钱，连声道谢：“多亏桂兰一直照顾”。这回之荔听明白了。

之前听妈妈说起过桂格阿姨的一些事情，桂格阿姨比之荔妈妈大8岁。据说之荔妈妈10岁那年，桂格阿姨正好年芳18，长得水灵清秀，是村里远近闻名的一枝花。桂格阿姨的美色常引来一些骚扰和挑逗，当时村里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都垂涎三尺。有一个叫阿德的混混，在一次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强行占有了桂格，在寻死觅活哭闹了很久之后，竟然怀上了孩子，家里人碍于名声，强行将她草草嫁给了阿德。婚后阿德本性不改，继续偷鸡摸狗、游手好闲，不到40岁就在一次斗殴中丢了性命。桂格阿姨不到30岁便成了寡妇，也只好认命，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也争气，成绩很好，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高二暑假和一帮同学去水库游泳，人也没了。从那之后，桂格一个人期期艾艾过日子，整天整夜地流泪，身体垮了，家也越来越不像样子。

也许这就是命。之荔的妈妈也是这个村里走出来的，她有个好父母，一直支持她学习，她也争气，考上了大学，之后又嫁了个爱她疼她的好老公，日子虽然不富不践，却也悠闲自在。定居海新市后，桂兰多次劝桂格阿姨搬到海新市来住，姐妹俩好有个照应，但桂格阿姨不愿意给妹妹添太多麻烦，又说自己从小到大就没离开池边塘村，老了，要归根。

早婚在这贫穷的边远地区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像桂格阿姨这样被逼的有，自愿早早结婚生子的也不少。计划生育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传统观念就是早婚早育、多子多福。

看见之荔给桂格钱，桂格的侄子脸上才有了点笑容，热络地招呼她再坐坐，去他家吃饭。之荔没理他，心里悲凉得发荒。她深吸一口气，裹紧了自己，快步离开。

在车里等时，透过车窗，她看见老人伸着颤抖的手，原封不动地把钱递给了侄子……她觉得胸口闷得很，透不过气来，她很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警员发动汽车。

“他拿我桂格阿姨的扶贫款。”之荔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没办法的事，你也看到了，她把他当儿子养。”年轻的警员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她住的是危房，可能一场大雨，一场狂风就倒了……”她很气愤。

警员没再接话。

路上，桂格阿姨打来电话，说着很难懂的普通话，大概意思是：“闺女，谢谢你来看我……我那侄子，你不要怪他……他呀，造孽，赌博，老婆都输给别人了，有多少钱能输多少……我也是没办法……这槐花湾现在也不太平……世道乱了，你出门在外，自己小心，晚上别出门玩，这边也没什么好玩的……拜了佛早点回家去，跟你妈说，等我身体好些，就去海新市看望她……”之荔的心沉到了谷底。

从桂格阿姨那回来路上，路过当地有名的红枫寺。警员们虽不信佛，却也乐意地送之荔去看看。

汽车下山又上山，在连绵起伏的山道缓慢前行，阳光透过茂密树荫，从两边的山顶懒懒地照射下来，之荔抬头望去，山就像笼了祥云瑞气，真如有神仙一样。汽车缘山路盘旋而上，越接近山顶，越豁然开朗。阳光和熙的大村落，迎风吐蕊的百亩桃树，桃之夭夭，宜其家室。当车子在山顶停车场停下时，之荔立在高高的山上，远眺四方，远处的高山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树林深处的人家升起了袅袅青烟，旁边是深浅不一的绿色麦田……这真是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一幅美丽的仙境画卷。

树林深处，是一个大寺庙。庙前一个大香炉，烟火鼎盛，人潮拥挤。许多男女都在排队买香烛祭拜，还有不少数民族同胞在磕长头。

穿过人群，绕过香炉，之荔在寺庙正门站定，只见庙前匾额上书几个魏碑体大字“红枫寺”，左右柱子上一幅对联，写道：“既知此身不能久何苦急急忙忙干歹事，却晓前生已注定只得清清白白做好人。”

经历过仁孝路44号、百里县车站、胡家涌等事件后，之荔更虔诚、敬畏了。拜佛求什么？不过是心安。

跟着长长的队伍后面，她默默地排着队领香烛祭拜。轮到她时，发香的老尼从身后的柜台上取了个粉色绸缎包起来的小盒子，说：“99！”

之荔以为听错了，问：“这么贵！什么香？”

老尼不客气地白了一眼，竖着眼睛问：“要不要？”

“要，要！”既来之，则安之。之荔掏钱包。

跟人流进入一个偏殿，一位矮小的老尼带着众人穿过山道，来到一个装饰别致，非佛非道的偏厅，厅内四面墙上都是画的都是栩栩如生的美女神仙游戏在桃花缤纷间，看着让人心神荡漾。

这寺庙缘山而建，穿过偏厅，走过求签解答长廊，又上了大概三四十级石阶，来到后山庭院里。眼前豁然开朗，宽广的山地上，数十株苍老桃树，每一株都足有三人合抱之粗，桃林中间设有一个祭台，祭台上一樽精美曼妙的汉白玉观音雕像，周围是其它神仙菩萨。

佛台上，除了鲜花香烛，就是一层层粉红绸缎盒子。十米见方的大祭台上，已经摆了数以百计的盒。四周的地面上，分别摆了36支香炉，如此算了，光是香炉就有144个。香炉里又各燃着一盏油灯和几棒香，倒真是香雾如云。

“这小寺庙好阔气！光是这些个香油香炉，一天得烧掉多少钱！”之荔瞪着一双大眼，仔细看，暗暗想。跟着众信徒在蒲团上虔诚跪拜，谁能想到，这蒲团之下，有着一个黑暗的人间地狱！

拜完佛出来，正好遇上秦岭等人来调查，队伍里，居然有洪姜源。之荔大为不解，走了上去。洪姜源倒是淡定得很，一本正经跟秦岭交流，连眼角子都没飘过来。

原来，前几天秦岭在调查蕙香失踪案的时候，在红枫寺附近的断头路上发现一辆烧毁了的面包车，司机在驾驶座上，原面目全非。昨天姜源到公安局报案，说自己在山上采购时捡到个车牌号，经调查，正是这烧毁的面包车的。据姜源跟秦岭说，自己是摄影爱好者，在百里县有物业，采风途中捡到一块当地牌号的车牌，感觉深山老林里有汽车经过不太正常，就第一时间报警了。“我可是守法公民，坚决拥护公安机关打击违法犯罪分子。遇上了，当然要第一时间主动提供线索。”他面带微笑地说，这时眼睛才终于飘向之荔了。之荔给了他妩媚一笑。

“这一周没下过雨，那里深山野林，估计还能找到些你们需要的蛛丝马迹。”姜源主动请缨带他们现场侦查，秦岭只回了一句：“这样最好不过。”

“走，去现场。”秦岭一声令下，带着姜源、之荔和一帮干警前往事发地。

秦岭爬上红枫寺后面的高山，四下张望，该地处于两市的交汇处，两条主干道下又有一条泥泞小道，小道围着山转，依旧是转回百里县。泥泞小道长年不通车，多年前这边还没有马路，附近的人便用脚走出了一条通往红枫寺的小道。秦岭丈量过，其宽度恰好能过一辆小型面包车。

之荔见缝插针地走到姜源身边，说了句“感谢。”姜源微微晗首以示客气，他的视线也一直盯着秦岭的背影，突然，他回头对之荔说：“你的这位朋友，看来是名不错的人民警察。”找到了共同话题，话也就多了，之荔掰着手指头将秦岭的认真负责、正义勇敢如数家珍道了一遍。

干警们四处散开追寻踪迹，当只有秦岭、之荔和姜源三个人时，姜源的话突然多起来。

“我常年采风，经常迷路，所以常给自己留些记号。百里县的山山水水我都比较熟悉。有一件事我至今不解，离这不到20公里的红枫寺，本是无名小寺，香火却异常旺盛，还外地人扎堆，我看那些尼姑，个个疾言厉色，不像什么正经出家人。”秦岭的认真激发了姜源的诉说欲望，他不合时宜地很快说到了红枫寺，而寺庙，很少会进入警方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