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伤逝(2 / 2)关河风云首页

走到舱外,只见星已西斜,江边隐约只见到几点星火,已是四更时分,天微微有些亮了。那些头领都还站在外面,显然是候了一夜。李嘉忖道:“韩延庆让这些兄弟候着,他们便等一夜,令行禁止,真是难得。”不禁对天子寨又多了几分好感。韩延庆朗声道:“咱们天子寨复兴已经七年,也不过是在太湖里揭起点小波澜,我看众兄弟也都倦了。韩某思来想去,自觉难孚众望,幸会遇到李公子。前番我有意考验,他做事有情有意,是难得的栋梁之材,方才与李公子促膝长谈,他答应做咱们的帮主,带领着大家走上康庄大道。”他话音甫落,众头领纷纷振臂道:“全凭大当家安排。”韩延庆笑道:“以后我便是二当家,李公子才是大当家。”转头向李嘉道:“做这个大当家实不是个好差事,就请李公子勉为其难吧。”李嘉点点头,向着众人朗声道:“咱们的当务之急便是抓了林怀璧那贼子,然后安排人手去蕲州,伺机把张成钰那老狗给捉了,给韩二哥报仇。关于众兄弟的出处,我去军中想办法,一定给弟兄们一个满意结果。”众头领又纷纷振臂道:“全凭大当家吩咐。”之后韩延庆便分派各船在荡中设伏,众人静待林怀璧的出现。

众人在水荡中伏了一天,直等到星斗满天,也不见林怀璧的影子,李嘉道:“别等了,不会来了。那小子奸滑异常,只怕是我们哪里有纰漏,给他看出端倪,早逃之夭夭了。”众人便散了。到了次日上午,众人正在舱外议事,便见韩大嫂踉跄从舱中奔出,怆声道:“小叔他……不行了。”李嘉等人都涌入舱内,围在床上,见韩延辉仰面躺在床上,眼眸睁大,气若游丝,依然听到口中一直在说:“我好恨、我好恨……”韩延庆轻推了他一下,轻声道:“延辉?”韩延辉没有无半丝反应,只是那声音愈来愈小,终至没了气息。韩延庆俯在庆上放声大哭,韩大嫂也掩面恸哭,众人也都纷纷垂泪。哭了半晌,李嘉便去劝韩延庆,他这才止住,但眼睛已然肿了。韩延庆又从怀中取出那白布绑在头上,众水手也纷纷绑上,韩大嫂给李嘉三人各递一条,三人也都绑了。显是众人都知韩延辉之死,便在顷刻之间,早做了准备。韩延庆抽泣道:“二弟早有交待,人生太苦,他不想再轮回了,我们己经准备了一个花槎,你们且去将它拖来,我给兄弟最后换一次衣裳。”众人出去,把花槎拖来,王子看那槎上布置得花团锦簇,甚是好看。不一会,韩延庆抱着韩延辉出来,但见头发给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穿件素白的丝绸薄袍,愈发显得标致异常。王子凝想想一个如花美男便这般消逝,心中难过,不禁又垂下泪来。韩延庆把韩延辉放到槎上,拉着他手坐了半晌。烈日当空,他也不以为意。韩大嫂轻声道:“你让小叔去吧。”韩延庆这才俯下身去,又把韩延辉抱了一会,站起来,跳上一支小船,头也不回地自己划走了。韩大嫂挥手示意,便有两个水手抱着两坛油上去,小心翼翼地浇在槎上、花上、身上,却不溅到脸上。油倒完了,两人跳回船上,远远扔了一支火把,那花槎瞬间便被一团烈焰包裹,王子凝与韩大嫂又抱头痛哭。花槎烧了半晌,最近只留下一滩灰烬,江风一吹,那灰便被吹开分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事既了,韩延庆又不在,李嘉与各个头领见了,安排宁国道与韩延辉同行的四人再去蕲州,务必把张成钰捉了,纵然不能,也要杀了给韩延辉报仇;给余下头领嘱托了,遇到林怀璧,一定先将之控制。交待完毕,便与韩大嫂等人作别,又乘着那艘乌篷船,划回了水军大营。

众人才登岸,便见余胡站在营门口向外张望,看到李嘉,又返回营中牵了匹马出来,快步迎上前去,道:“适才有沿海御前水军都统制谴人来召,说是有重要军务商议,我说将军出船考察水情去了,既然来了,那便快去吧。”把缰绳交到李嘉手中,李嘉道一声“好”,翻身上马,回头又向余胡道:“天子寨一干人众,都要投奔朝廷,余兄对这类事务最是捻熟,就拜托你来办吧。”余胡道:“好。”李嘉抽一下马鞭,那马便飞也似向临安城去了。余胡向吕风暴道:“前晌我看韩延庆黑着脸回来,便知将军无碍,只是问他什么也不说,当真让人着急。”吕风暴道:“他失了弟弟,心情自然很差,随他去吧。”李嘉直到傍晚时分才一脸疲惫地回到余府,王子凝问道:“如何?”李嘉道:“前番两国订的和议鞑子又反悔了,四川方面数日前已在大散关开打,荆湖和两淮形势也日见紧张,鞑子水军在胶西大造船只,意图从海上直取临安。李大人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水师不能按部就班地操练了,这次我们要先发制人,寻机奸灭了鞑子水军。”王子凝道:“可定了开拔时间?”李嘉道:“十天以后。”王子凝深吸一口凉气道:“这么急?”李嘉嗯了一声。

大战在及,事情千头万绪,调度舟船、配备望斗、箭隔、铁撞、硬弹、石炮、火炮、火箭及兵器军械,装载粮草淡水,忙得焦头烂额,之后数日李嘉就宿在营中。这日余胡传来好消息,天子寨的水兵已编入新军,一时之间,军势大振。李嘉特意交待余胡,道:“首船作用最为重要,韩军头最熟水情,你把它安排在编队的首船之上。”余胡应了。这日黄昏,李嘉正忙,余胡进来报:“有位公子哥求见将军……”压低了声音又道:“是个女的。”李嘉忖道:“莫不是卫姑娘?”李嘉走到门口向外看,但见一个娇俏的身形背一个包袱正来回踱步,但绝非柳晴儿,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恰在此时,那身形也转将过来,李嘉这才看清来人模样,竟然是春桃,李嘉急忙请她入内。见到李嘉,春桃急道:“李公子,我家小姐有要事相商。”李嘉看看天色,道:“好,你且等我半个时辰,等我处理完手头事务,咱们就进城。”春桃道:“进城倒不必了,由此向西里许有一处天应观,小姐与慧真道长熟识,你且去忙,我和小姐在那里等。”李嘉向西看,果然看到一片竹林之中掩着一处房子,道:“好。”春桃听了,便急匆匆的去了。李嘉把手头事务处理了一下,便赶着向天应观走,一路之间还在想:“倒不知道卫姑娘有何要紧的事相商?看春桃打扮,像是要出门,这又不知是为何?”思忖之间,便已到了观门口。果然是个清净无为的好去处,一小片竹林与四周的村墟都不接连,一处灰砖院落掩映在竹林之中,院中矗立着钟楼鼓楼,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味。但见门两侧贴着一幅对联,上曰“殿前无灯凭月照”下曰“蓬门不锁待云封”,李嘉看了,暗暗叫绝。忖道:“能写出如此对联的道长,绝非凡类,难怪卫姑娘与她结交。”正要上前扣门,不意那门竟自己开了,春桃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小姐正等着你,快去快去。”李嘉登门入院,见院中一个硕大的香炉正散发着氤氲的香气,柳晴儿也是男子打扮,与一个年约四十的女道士坐在石凳上正在说话,两侧放了香茗。二人见了李嘉,便一起站起来,柳晴儿道:“你来了。”柳晴儿是女子中最出类拔萃的美人,此时换了男装,标致不减,倒添了几分俊逸。李嘉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上前抱她一下。恍惚间又想到王子凝,想到那日走出大理寺时看到她憔悴的面庞,登时打了一个激灵,怔在当场。柳晴儿哪知道这些,见他盯着自己怔在那里,莞尔一笑,轻拉他一下道:“我给你引荐,这位是慧真道长。”给她这一拉,李嘉终于醒了,尴尬不已,上前恭身道:“在下李嘉见过道士。”慧真知道他们有话要讲,便道:“你们且聊,我去给公子看茶。”转身进了大殿。李嘉长舒口气,道:“不知道卫姑娘……”柳晴儿抢住他话道:“我叫卫虹。”李嘉继续道:“不知道卫姑娘找我有何事相商?”这时春桃跟过来,道:“自从那日天香楼遭了贼,之后就全乱了套……”李嘉奇道:“为何?”春桃道:“我们哪里知道?也不知道是谁散出消息,说圣上来天香楼,如此一说,圣上反倒不敢来了。不来倒也罢了,前日宫里来了一个公公,我们只当是圣上派来的,满心欢喜去迎,不想竟是皇后的人,那公公说有人诽谤圣上,让小姐小心行事……”李嘉一跺脚道:“还能有谁?一定是第五桧那老匹夫。”卫虹道:“有道是‘伴君如伴虎’,纵然皇上没什么,如今消息给皇后知道了,只怕后面也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话说了一半,颊上飞成一团红晕,不知如何往下说了。春桃心直口快,道:“小姐在临安举目无亲,以后也只有仰赖公子了。”花魁柳晴儿名满杭州,如今给皇后打压,她只消放风说要嫁人,那娶她的达官巨富只怕把春怡楼都挤破了,她的去处多矣,如此这般说,不过是委婉表达跟着李嘉的意思,他焉有不懂之理?李嘉心里怦怦紧跳,道:“只是明日便要出海,此次北上,生死未卜,惟恐有负所托……”卫虹道:“卫虹也不是什么千金之躯,只要公子不嫌弃,在船上浆洗衣裳、缝缝补补,还是可以的。”李嘉点点头,道:“好。你们且在道长这里稍待,晚上我派人来接。”

出了天应观,天已渐黑,一轮满月升起来,照得满地都是清辉,李嘉走回水军大营,路上一会想到卫虹,一会想到王子凝,心里颇忐忑。待到了营门口,便听一人问道:“哪里去了?”是王子凝声音,李嘉奇道:“你怎么来了?”王子凝走近几步,李嘉这才看清,王子凝也是一身男子打扮。她盯着李嘉的眼睛道:“方才哪里去了?”李嘉向来心底坦荡荡,这时竟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虚,道:“营里烦闷,我到江边走了走。”王子凝继续盯着他,道:“就你一人?”李嘉道:“哪里还有其他人?”王子凝嗔道:“你明知第五桧处处设计你,为什么还这般不知小心?”李嘉见她不再查问,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道:“部队明日开拔,你怎么这个来了?”王子凝道:“我也要去,所以才这个时候来。”李嘉柔声道:“这是去偷袭打仗,危险的很,你不能去。”王子凝道:“昨天夜里,我梦到我娘,她说想我了,我得去。纵然看她不到,看看那边的海也是好的。”李嘉呵呵笑道:“梦岂能做准?”王子凝柔声道:“我知道这次的危险,就是因为危险,所以我才要去,倘若你真有个不测,我自己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她这般说,李嘉心里一阵暖意,恍然又想到卫虹,只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王子凝,啪的抽了自己一记耳光。王子凝一惊,道:“你?”李嘉道:“有蚊子。”王子凝哦了一声,继续道:“你放心,我都想好了,在船上我都是这身打扮,一定不给你添麻烦,洗洗衣服、缝缝补补,还是可以做的。”李嘉乍听此话,只觉得耳熟,忽然想起卫虹在天应观里也说过同样的话,一时之间满心都懊愧,恨自己贪心不足,恨自己优柔寡断,事情搞成这般境地,啪的又抽了自己一记耳光,王子凝道:“又有蚊子?”李嘉道:“嗯。”王子凝道:“那我们回帐中吧,你给我和吕先生收拾两个住处。”李嘉在营中给二人收拾了住处,便哄着王子凝快睡,自己踱出来,找到余胡的宿处,余胡还未睡下,李嘉把卫虹的事大体说了,让他带两个兵士去把二人接来,余胡应了。

次日,艳阳高照,泊在江边的十艘巨船、五十艘中船一字排开,三千兵士在滩涂整装列队,军旗烈烈,好不壮观。李嘉训完话便对各指挥及航长一一点名,各人应了,独缺余胡。李嘉道一声“登船”兵士便次第登船。登船完毕,气象官过来报告天气,李嘉下令,号令兵令旗一挥,泊在江边的大小船只便一齐起帆。这时但见余胡气喘吁吁的赶来,道:“将军,你交待的可是西边的天应观?”李嘉生怕王子凝听到,只是点点头,道:“如何?”余胡道:“那里边,一个人都没有!我以为只是临时出去,直等到天明也不见回来,眼见队伍就要开拔,不敢再等,这才赶过来向将军复命。”李嘉怔一下,忖道:“难道她们有什么变故?”这时水军都统制李宝骑马过来,道:“李将军,你们开拔吧。”李嘉硬着头皮登上旗舰,王子凝、吕风暴、余胡等跟在身后。旗舰舰长姓王名彦恢,最后上船。李嘉站在舷上,挥手与李宝做别,眼睛却向着天应观方向看,却不见有人过来,一狠心道:“出发。”旗兵便挥动令旗,各船受到讯号,便一齐起锚离岸,近百条船只便排好队列向下流驶去。船上的望斗、石炮、火炮王子凝从未见过,都感新鲜,在栈台上左观右看,很是兴奋。李嘉心里五味杂陈,既对卫虹爽约大惑不解,又有一丝庆幸,卫虹不来,他倒少了许多尴尬。

大船走了两日,直到了次日傍晚才到入海口,湾口极阔,也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海。李嘉站在船头,但见西方云蒸霞蔚,景色煞是绚烂壮观。气象官来报,海上起了北风,十之八九要有暴雨,建议船队停止前行,找个地方暂避风雨。李嘉问了舵手方位又拿了海图看了片刻,道:“洋山岛距此最近,我们就到那里停泊。”号令发下去,首船转向,带领近百艘战船便向前开进。行了半个时辰,海风骤紧,空中乌云翻飞,天色暗下。李嘉通过望斗向前看,苍茫的大海上,灰朦朦的都是雾气,却不见洋山岛的踪迹。李嘉道:“我看这海图,到洋山岛也不过半个时辰航程,怎么走了这许久,连个影子都看不到?”王彦恢听了大吃一惊,道:“元帅,我们这是往东北去,方才便已过了洋山岛……”李嘉急忙拿了指南针看,果然船队正往东北行进。李嘉大惊,道:“首队舰长即是韩延庆,他怎么不听号令,擅自改变方向?”余胡道:“韩军头跟朝廷以前有过过节,前番弟弟又没了,莫不是他……”话虽说了一半,但意思李嘉己听得明白。这个念心李嘉自己也曾有过,原是不信的,余胡这般说,一时心里也没了底,自己给自己打气,勉强笑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多疑了些。我信韩延庆为人,他不会做这种事。”余胡讪讪笑一下,便不言语。李嘉道:“快打旗语,让韩延庆来旗舰见我。”旗兵打了,一会回报道“首舰回复说船有情况。”李嘉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吕风暴道:“方向终是错了,不若派个人过去,看到底出了什么情况。”李嘉点点头,吕风暴道:“那就夫子我去吧。”余胡道:“旗舰上的事务繁杂,全赖先生辅助元帅,这个时候岂能你去?还是让我吧。”李嘉道:“余胡长于军中,诸般熟悉,还是他去为好。”于是旗舰上便放到一支小舟,安排了六个健硕的兵士相随,奋力划向首舰。李嘉看到那小船趋进首船,首船上便放下一个软梯,余胡等人依次攀上,倒也看不出有何异常。又过了半晌,夜色更深,月亮却不出来,舰队中各船纷纷点起灯笼,借着灯光,李嘉远远见余胡出来,便有旗兵又打灯笼语,旗军道:“禀报元帅,首舰回复说船有情况。”余胡既在船上,还报这个信息,李嘉当真是不能理解了。道:“既然确有问题,那我就过去看看。”旗舰又放下一支小舟,李嘉跃上,岂知王子凝、吕风暴也跟着跃上,李嘉道:“要下雨了,风浪又这般大,你们且回去。”王子凝道:“不行。”李嘉知道她执拗,便不坚持,那小船便向首舰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