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一个优点,被我们家里人反复说。那就是从来不说媳妇的不好。
能和奶奶说到一起的,只有四奶奶。四奶奶总爱逗奶奶,你四个儿媳,哪个对你好?老太太总是笑道说:“都好,都好!”
奶奶的重男轻女是深入骨髓的,甚至不可救药。
二姑不在,我就只有一个姑了。
大姑是奶奶孩子中的老大,嫁得有二三十里地远。那个村名字具体叫什么,我有些忘了。只记得那时没有车,奶奶年纪大,出不了远门,但每年都会去姑姑家住上几个月。于是,不是姑姑家,就是我父亲,或者三伯,拉着架子车,拉上老人,把老人送去。
去时,她会把她养的鸡也带去,带着鸡,鸡笼,针线篮等。当回来时,她还会反复数着自己东西,不要忘了。有一年,针线篮忘了,那是个破篮子,她就一直记着,惦记着,唠叨着,非要催我爹去把它取回来。
那是一针一线,都不能便宜女儿家。妈妈总爱调笑她,说她在闺女家吃了几个月饭,走时连个破篮子都不舍得留下。
到我家时,我有三个姐姐,到我才是男孩。妈妈每说至此,就对奶奶不满。
生我三个姐姐时,我奶连抱都不抱。妈妈坐月子,叫我奶给我妈做饭,她不愿意,因为生的是女孩子。就连叫她去找个被单包孩子,她也不愿意,说自己不会。待生我三姐时,已计划生育,待我出生,和三姐挨得近。奶奶怕影响喂我,就催着我爹妈把我三姐送人。奶奶很快就找到要抱养孩子的人,我妈不舍得,就没送成,我奶一直不乐意。所以,我可怜的三姐没奶水吃,是吃烤红薯长大。吃烤红薯,营养不足,还容易胀气,人很瘦,但肚子胀得很大。
等我三姐长大,上中专,听说这事,还哭了,问我奶奶,是不是奶奶想把她送人家。奶奶这时慌着说:“不是,不是,是你妈要把你送人,我拦着不让送!”
待我出生时,一看是个男孩,奶奶不仅做饭凑候我妈,还抢先买了个大单子把我包住,说是用个大单子包孩子,将来孩子胆大。
等大伯家孩子生娃时,那算是重孙辈了。其实生个男娃,我妈逗她,说生个女娃。于是,奶奶就不吃饭了,坐在那里开始哭,说是自己不知造什么孽,报应到子孙辈。妈妈慌了,忙劝她说是男孩。奶奶死活不信,说是妈妈骗她。后来大伯母从县城回来,给她说是个男孩,她才开心得像个孩子。
奶奶最喜欢二伯。这可能和二伯常年不回家有关。
老人们很奇怪,总是不大喜欢住在身边的孩子。可能常常住在一起,免不得吵架。二伯后来四年一次探亲,每次总会给她,甚至村人买礼物,给她长脸,还会时常给她打钱。所以,奶奶一有好东西,总要留给这个不常见的儿子。
奶奶做了个新被子,她不舍得盖,说是要给留二伯。后辈后辈,她要留这被子给二伯,能给儿子一辈子的温暖记忆。结果是,那年冬雪特别大,特别寒冷,而她只盖了一指盖的薄被子,常常冻得睡不着,最后冻出病。孩子们说她时,她还嘴硬,说是年轻时还没有这薄被子盖。
这就不由得想起,大伯母说起嫁给大伯的事。
大伯那时已在县医院上班,是医科大学生,在医院混得很好。因为工作好,所以大伯母才嫁了过来。大伯母的弟弟夭折,所以家里没人了,大伯母嫁过来,把自己的家拆了,用牛车拉过来。
大伯母说一到我们家,见我们家就三间破房。三间房只有一间有瓦,余下两间房顶是草。那两间房子的瓦卖了,给我大伯二伯当学费用了。这还不说,当年上大学,是挨家挨户借来的钱当路费。一家人三间房,只有一间房有瓦。大伯母是新媳妇,所以刚来就住了这有瓦的房,没有床,用草铺的卧铺,只有一条短被子,盖住头,盖不住脚,冷天都是弓着身睡。
不敢见下雨天。别人家房子漏雨,也只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奶奶家是外面大下,里面也大下。也只是借了大伯母家拆房子的料,才把我们的房子修好。
奶奶一直胃口很好,她活了96岁,她常说,阎王爷不叫她去,是因为她的口粮还没吃够。晚年时,她能喝上牛奶,吃上白馍,吃上白糖,吃上鸡蛋,她总是很开心,吃得干干净净,常说:“以前的地主老爷都吃不上这样好的,总让她赶上好时候!”所以她总笑得很开心。
奶奶对爷爷好像没有太深感情,可能是吵架太多。但她总会说,你爷算是没享福。
我爹16岁那年,我爷死了。
我爷死在60岁左右,那时我大伯已工作,二伯大学刚毕业。家里正穷。爷爷貌似得的郁闷症。这种病可以遗传,现在传给我父亲了。可能是因为房子宅子地问题,和邻居吵架,我爷一直忘怀不了,常郁闷。大伯母说,那年给他看病,拉个架子车,去县医院,去市医院,单路程就一百多公里,天还下着大雨。拉车的人,和躺车上的爷爷都淋得水鸭子般。
到官路河时,爷爷见路滩旁有饭店,说想吃饺子。于是,忙给他买了一碗,爷爷吃了一小碗饺子,就满足地走了。
相比爷爷,奶奶又活了三十多年,赶上好时光。也许对于现在我的孩子来说,白馒头,白糖看见都不想吃,但对于她来说,这已是人间美味,地主老爷都吃不上。
奶奶常说:吃过苦,才知道现在有多美。
她曾说:以前的地主老爷也只有过节时才吃个白馍头,弄个香油,都不舍得倒,只是拿个筷子沾着舔舔就满足了。
奶奶不吃肉的事,是我们孩提时的一件乐事。
奶奶不信神,也不信佛,也不是胎里带不吃肉。按照她自己说,在她年轻时,回娘家,见到路上都是饿死的人。路人饿死在道旁,可能是下了雨,在水里泡得白渗渗的,看着吓人。结果等她回来,吃大锅饭,锅里都煮得猪肉,和那路上的人可像(可能是那年代没酱油的缘故),她一看锅,就吐死吐活,从此再不吃肉。
小孩子总会捉弄人。那时奶奶已不能自己做饭,我总会给她送饭。妈妈好做包子,我会偷偷弄点肉,塞进包子里让奶奶吃。甚至有一次,包了肉包子(那时肉包子中肉也很少),妈妈忘了奶奶不吃肉这茬,就给奶奶送去。结果吃到一半,妈妈想起来,去看奶奶,结果奶奶吃得很香。大概,奶奶年龄大了,多年不吃肉,已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了。
年龄大的人,有时是不辨味的。奶奶平时很少做菜,吃饭时更多是用盐拌个青椒圈,偶尔会奢侈一下,滴几滴香油。奶奶做饭有点笨的,她不会切细丝,一般都切成像顶针一样的青椒圈。有时吃着超级咸,有时没有盐味。貌似她的口味是在不这变化的,很不稳定。那时的菜都是她自己种的,也不打农药,总会生虫。奶奶眼睛不好,摘菜也摘不干净,所以吃她做的青椒圈一定得小心,说不定哪天就有了青虫大料。
以前,农村死人了,总喜欢晚上放电影,会很热闹。在奶奶八十六岁后那些年,奶奶有时会问,是不是又要看电影了,有段时间没放电影了,然后她搬着指头数数,村东头的某某,村西头的某某,啊,他们都死了,我成年龄最大的,然后沉默一会道:“村里人是不是等着看我电影?”
她时常会坐在屋前,拿着一块脏脏的方手巾擦眼,把眼擦得红红的,因为眼睛老是看不见,常说眼昏,感叹:“活着没啥用,眼也看不见,为什么不死了!”我那时还小,不太懂事,总打趣她:“活够了,为什么不去死?”她总会说:“不能去死,会搁害儿女!”我总说没事的,儿女们不怕。她会反驳:我那口粮没吃完,阎王是不会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