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前半生都是苦。
从青山“下嫁”到平地,相比山里的姐妹,分了十来亩平原地,能够种上相对丰产的土地。苦在于爷爷不会种地,又有四男孩,两女孩要养。特别是孩子们都读书。
爷爷在村里是个没用人。他不会种地,也不会看孩子,总是翻看旧书。
奶奶一生刚强,唯恐别人看不起,努力种地,看孩子。白天种地,晚里推磨,纺花织布,一生不落闲。
我的童年记忆大多是奶奶。
记忆中,奶奶是独居,家里有一件大家具——黑棺材。
我有好多时光,是陪着奶奶度过的。
大冷的冬天,老太太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因为她那时已八十多,睡不着觉,先是提着快秃的扫帚,从院落里,到往外延伸的小路,再到西边的坟头,奶奶能扫很久很久,把寂寞和着灰尘扫落。
当然了,那时我小,看不到她扫地,只是院里堆了好多扫秃的扫帚。
我当年最恨奶奶的冰手。
大冷冬天,当天快亮时,是你睡得最香的时候,有双冰冷的手穿过被子,摸着你的小脚丫,逗醒你。然后,我就伸着脚蹬奶奶的手。奶奶不大会说话,只是痴痴地笑着,反复逗我。那时我不懂事,就骂她“滚”。奶奶坐在床前,笑的很甜。也许她缺个说话的人,没人说话太久了,就是听着孙子的骂,也会很甜。
我总会偷奶奶的零食。
那时大伯和二伯都是正牌大学生,一个在医院工作,一个在上海那种大都市上班,都是公家人,在村里很有影响力,这是奶奶余生的骄傲。所以,他们总会给奶奶送些零食。记得清的几种零食有蜂蜜鸡蛋糕,麻花,糖糕,冰糖等。那时没有吃的,家家都很穷,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偷吃奶奶的零食,但奶奶从来没有数落过我。
她总是把零食藏在我能寻到的地方。
除了对奶奶的冰手记恨,还有大剪刀。
奶奶是个典型的重男轻女的人,而我又是我们这个家族最小的男孩。所以,奶奶的晚年的乐趣点就是我。
那时村里会来剃头匠,给大人剃头。剃头匠会挑着个担子,有黑黑的烧水盆,有黑黑厚厚的磨刀布,洗脸盆架子,但他们大多只给大人剃头,可能大人按人头收费,或者年费,不愿意给小孩子剃头。就是剃,那老手工推子总是夹头发,疼得受不了,所以我总是不剃头。
奶奶一看到我的长头发就不愿意,生气说:“男孩子,怎能留这么长头发!”于是,她就按着我,用剪布的大剪刀,开始给我剪头发。
可能好多人不太了解老太太用的剪布剪刀,那玩意比较恐怖,剪刀刃差不多快一尺,更像两柄刀合成的。这剪刀不知用了多少年,根本不利,黑幽幽,还带着锈斑。更恐怖的是我奶奶那时八十多岁,眼不好使,数鸡都数不精。
说到数鸡更好笑,奶奶不识数,所以数鸡不会超过十个,超过十个就是好多,一般养的多时,她总怀疑鸡丢了,但又数不明白,为此常生气。
奶奶把我按在她腿上,用她那古董大剪刀给我剪头发,他老眼昏花,剪刀不顺手,还不够锋利,再加上我抵抗晃动,连扯带剪,剪的效果是层次太过分明,像梯田一样,丑就算了,问题是她追求短,总是剪住我的头皮,剪得血常流。
奶奶的穷日子是要命的,是真出过人命。
那时煮饭,没有柴,没有粮。烧的是草根,火常烧不着。煮饭时为了节约柴,奶奶就是一烧开水,把面和上,再烧开就算好了。好多时她的饭都做不熟。
没有粮食下锅,常常是清汤加几个青菜叶。
具体年代,奶奶没有说,我也不太知道。我有个二姑,都快成年了。那时粮食珍贵,收麦过后要颗粒归仓,孩子们的任务就是提个篮子去捡麦头。都快中午了,二姑还没回家,可能是一篮子麦的任务没完成,在太阳地里不回去。爷爷去镇上,见她在磨矶,心疼她,喊她回家,叫她没反应,就用石头扔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