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章 奶奶(二)(2 / 2)村里的女人们首页

时常擦眼的事,常被孩子说,因为毛巾很脏,洗都洗不及,劝她不要老擦眼。说她年老了,看不见很正常,在她88岁那年,竟是长了白内障,不得不手术。

她还是留恋这个人间,留恋那每顿的大白馒头,留恋清晨的炖鸡蛋,她总是吃不够;她留恋她的儿孙,尽管她寂寞到每天没人说话,老到蹲那里起不来。

对于老年人来说,有些事件总是很凄凉。比如,那年她不舍得盖被子,每晚被冻得瑟瑟发抖,终是冻病了;比如,她一个人独居,关上那门(插门栓),竟死活打不开,甚至连门也找不到,只能一个人无助地去摸;比如,冬天她尿尿,蹲在尿桶上起不来,把尿桶打翻,爬也爬不起来,光着身子在地上,床就在身边,却爬不上去。

她一个人也许住独了,不愿意和孩子们一起。尽管有好多老人晚年的凄凉,她依然顽强活着,如古老的松柏。

说到她喜欢独居,也是有原因的。在她九十岁前,她身体非常好,像年轻人一样,牙齿全在,能吃得花生,像年轻人一样吃饭,比现在大多年轻人都吃得多。在九十岁后,身体情况有些不太好,大伯就把她接到县城。大伯家在县城住的独家小院,奶奶去住着说像住牢。因为她不会锁门,锁了门出去找不回来,因为那附近的小院都长得一样,她总会在别人家门口开半天门,打不开门在门口哭。所以,她经常不敢出门。我大伯是医生,上班上到八十多岁,没有退休之说。所以当大伯和伯母去上班,奶奶只能呆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望着小院像坐监一样。等人家下班,她才敢驻着拐杖出门转转。

所以,她只喜欢住在农村,自己的小院,出门可以不锁门,可以找个老太太说会话,路上也不会有车什么的。

尽管奶奶最喜欢二伯,二伯每年都邀请她去上海,但她只在60岁左右去过一次上海。那时应当是爷爷已不在,二伯单位已给二伯分了房,所以二伯邀请她去上海。从那年后,她再也没去过上海。因为上海人死了要火葬,奶奶最害怕被火葬,怕死在上海,回不来了。

人生总是无常!奶奶生前反复交代,千万不要火化。等她活到96岁那年,都强调火化。

大伯和二伯商量,奶奶一生不容易,一定要风光大葬。当时镇上来人传话,说是出三千块,可以土葬,但不能大办葬事,需要晚两年。但二伯执着要大办,可能他回来太少,没有给他娘充分尽孝,为了能风光大葬,就让他娘火化了。

于是,我奶奶就成为当时镇上第一个火化的。

对此事,我一直不能耿怀。我一直在想,孝应当是什么样子。

奶奶葬得算是风光。请的有名剧团喝了好多天戏,附近的人都来看戏。那时办丧,别人行礼要回礼,一般都是白头巾。普通人家回礼白头巾,一般二尺,或者三四尺都不错。二伯定的是七尺回礼,可以做个白单子里罩了。

奶奶在活时经常躺着体验的那口涮了好多层木漆的木棺已有些掉档次,重新买了一口上好的柏木大棺,板子有一尺厚。埋葬的那天,伯伯们并没有那么伤心,因为他们说是喜葬。

一是奶奶活了96,在当时非常高寿了;二是奶奶生前没有痛苦,她是脑萎缩,很快就进入昏迷,不吃不喝,只保有呼吸,一直输水好多天。

奶奶在活时,最不待见我妈,因为两人住的近,总是吵架。我伯伯们一回来,总是讨伐我妈妈。但在我奶去世前,脑子稍清醒时,她只能记起三个人:我妈妈,我三姐,及我。

我妈妈是刀子嘴,在我奶快死时,照顾她最多;我三姐总会帮她洗衣服,洗脚。奶奶还能行动时,很少有人给她洗脚,年龄大了,她自己可能也不怎么洗,洗脚水会很黑很黑。我三姐不嫌弃她;她能记得我,是因为她最疼我,我陪她最久。

奶奶去世时,我上高中。很神奇的是,奶奶在家躺了四十多天,靠输水寄命。那天,应当是七月哪一天,我有点忘了。我正好放暑假回来,就是我回来那天,我奶奶不在了。

伯伯们都说,奶奶在等我。

二伯很吃醋,说是他总是给奶奶钱,可是为什么她记不起他。是的,连大伯也不记得了。

从这件事起,大伯和二伯再也没有说过妈妈的不好。

奶奶丧的那天,墓地较远,棺材又大,还下了大雨。请了亲邻,十六个壮治抬棺,也抬得人人喊累。恶闺女出嫁不是风就是雨,葬人也依然。不过在葬时,突然太阳就出来了,金灿灿的。家里人都很开心,说是这雨后太阳升得这么快,是因为要照着奶奶入葬,好人当如此。

因为奶奶火丧的事,我曾哭了很久。父亲说奶奶火葬的事,他和三伯没有发言权,因为大伯和二伯出钱,他们平时不在家,没有尽到招顾之责,所以丧事由他们出钱,但三伯和我父亲就失去了发言权。大伯和二伯都是城市人,所以就否决了奶奶的意愿。

在给奶奶办丧事的过程中,有一件事特别令人感动。

奶奶在青山的弟弟们听说表姐不在了,一定要来看看。

初时,我们都认为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有几十里路程,奶奶的弟弟,我的舅爷们,小的八十多岁,年龄大的都九十多了。那时大伙日子过得并不好,没有车,他们只能步行。第二天,九点多,那些老人们风尘仆仆,驻着拐杖,已经赶到,他们白须飘飘,汗水和着泪水。老人们说,表姐在未出嫁时,他们住在一起,是玩伴,表姐年龄大,总是照看他们。他们早晨三点就起床出发,走了六个钟头的路。

当时在场的人,无不为老人们感动!那份感情,是那么真挚,令人向往。

奶奶葬后,我很少去奶奶的坟地。因为,我在恨自己,没有拦住当年的火化。我的记忆,我感觉,总觉得她会很痛,仿佛她在火中化成好多黑蝴蝶,带着忽明忽暗的火焰,哀鸣在天空中。

但是奇怪的是,我很少梦到奶奶。妈妈会给我说,奶奶太爱你,所以不会出现在你的梦里。我有些半信半疑,我更愿相信是我的没良心,早把奶奶忘在乡村的那片荒凉。

相比父母,奶奶更是我的童年记忆,连带着那老破的土房,还有院落里那颗老枣树。之所以不愿回家,是因为再找不到那老土房,找不到那颗老枣树,记忆没地方安放。

奶奶还是和爷爷合葬了,不知道奶奶到了地下和我从没见过的爷爷,是否还像生前那样,鸡犬不宁。

近些年,岁数大了,才对伯伯们释怀。也许生前愿望不是特别重要,只要活着时过得足够好就可以了。

近些年回家,我总能惦记上坟。

不愿上坟,是因为不堪回首童年的苦,少年的脆弱和不担当;如今愿意上坟,是因为我也慢慢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