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几名肇事者，却将恶事当风流，在田间地头大肆宣扬了一番。

赵家的两个儿郎听闻母亲受辱，起初还不敢置信。直到他们一溜烟跑到陈管事所说的山谷，便看到已经被邻居们从树上卸下的遗体。

邻居回了赵家报信，而那两个气血方刚的少年却拾起地上的柴刀，两眼冒着黑气朝陈家庄走去。

可到底还是两个半大小子，长期吃不饱饭，每日又需承担成年人的农活，稚嫩的手脚怎敌豺狼的爪牙？

才刚入夜，噩耗便再次传来，两个儿子竟被那欺男霸女的陈管事给活活打死了。

母子三人的尸体横陈在赵三才家那逼仄的院子里，小女儿趴在母亲身上啜泣着呼唤“娘亲”。赵三才拖着那半截腿，泪眼模糊地朝母子几人爬去。

一夕之间，妻儿惨死，家破人亡，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苦楚的了。

嵇行夜全然忘了这是在幻世，内心愤恨悲恸无以复加，甚至将这份恨意投射到了无相身上。他心想，魔鬼在人间作恶，神明却独坐高台看热闹，你算个什么神明？

神明无相却弹指一挥，便把悲愤交加的嵇行夜召回了竹馆。

●四重境四：极乐苍生境

他那双眼睛似乎从没眨过，“后生，你因何而活？”

还是那句话，此时的嵇行夜听在耳中，总觉得那声音不再诡秘如神，反而有几分漫不经心。

于是他恶狠狠地盯着无相，一字一句沉稳有力地答道：“为仗义行仁。”

谁知无相竟狂妄大笑，他笑起来连林间的风声都夹着竹叶簌簌而下，一片片如利器一般刺入脚下松软的土地，满目萧杀。

但嵇行夜却一步也不肯退避，任凭尖锐的叶脉划破他的皮肤。

当鹤唳声再次响起时，他忽然屏住心神，不愿再去那被无相造来供他观乐的劳什子幻世了。他凝聚念力奋起反抗，气息在经脉中乱窜，竟隐隐生出几分能与之抗衡之力。

那无相神并未露出任何惊疑的神色，仍旧凉薄地睥睨着他，淡淡说道：“再去，经历完这最后一重极乐苍生境，我再来与你问道。”

说罢凭空捏诀，将他一掌挥出九霄云外。

再醒来时，嵇行夜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躺在金丝掐成的摇篮里，看着身边的侍女仆妇忙前忙后，玉屏风后传来慵懒的声音：

“再仔细找找，怎么会不见了呢？”

尽管他很想知道，在这极乐苍生境又会有怎样的一番境遇。可原主还是个奶娃娃，自身意念薄弱，他纵使已是历过三世人生的老成少年，却困囿于一尺长的幼体中，只能在漫长的岁月中等着原主一天天长大。

到了入夜，那不知在找什么的侍女仆妇们似乎还没有找到主人丢失的物件，一个个伏地跪在偌大的庭院之中瑟瑟发抖。

那样寂静无声的夜，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无人敢发一言，皆足底发凉。

满头珠钗的贵女在两列随从的簇拥下走进院中，是后晌那个屏风后面声音慵懒的女人。

嵇行夜听到她说：“既然找不到，那必是你们之中有人手脚不干净。手脚不干净的人，我誉王府容不下。”

她在这群侍女仆妇身前来回踱步，无论走到谁跟前，那人皆是身躯一震，抖如筛糠。

嵇行夜尚不知她是何人，不过当原主见她时，那咧着嘴乐出一脸哈喇子的反应立刻让他明白，此人与原主必是血脉相连的关系。

此时满头珠钗的贵女刚好看到了卧在奶娘怀里的他，她换上一副慈爱的表情，笑吟吟地从奶娘怀中将他接过。然后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每人杖责五十，若再无人招供，砍了手脚，送到斗兽场去。”

寥寥几句，听来却让人触目惊心。

稍大点后，他便能在这宅子里被奶妈和一些新招的婢子们带着到处玩耍了，也渐渐摸清了这府中的状况。

这誉王府是今上最宠爱的小儿子誉王的宅邸，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便是他的母亲，当朝奸相之女余氏。而他在这幻世中的身份，是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誉王府嫡子——萧明钰。

他也渐渐知道了母亲口中那个“斗兽场”是怎样的所在。有些人一旦富可敌国又权势滔天，便总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小众喜好。

萧氏王朝的贵族们，最喜欢观赏弱小的人类与饥饿的困兽缠斗。他们以此为乐，无论是敌国战俘还是无辜百姓，都是浮世中微如草芥的刍狗。

萧明钰从小生在富贵乡，长期浸淫于皇室宗亲们奢靡享受的风气中，在他小的时候嵇行夜还能凭自身意念操控他的行为向善发展，可这少年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嵇行夜便再也控制不住他了。

他常常一边在内心暗自叹惋苍生之难，一边口不由心地看着斗兽场上拖着血淋淋的肢体与野兽顽强搏斗的人拍手叫好。那惨叫声越是撕心裂肺，萧明钰的内心便越是亢奋。

少数能从斗兽场上活下来的人也只剩下半条命，萧明钰挥金如土，将那整箱的金币抛洒到巨大的铁笼之中，现场一片惊呼。

对于看客来说，那是本国世子慷慨的奖赏，而对于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来说，只是在闭眼之前看到了一道金色的光，那道金光顷刻间便随着眼里的光染上鲜血黯淡了。

嵇行夜从未见过这样奇幻诡谲的一幕，他自小隐居山门问道，追逐那些虚无一物的东西，可究竟什么是“道”？

也许活着便是“道”。可那无数被权棍杖杀、被砍手砍脚、沦为猛兽腹中餐的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完整走完那条“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苍生如蝼蚁，生来便要满足在位者的极乐。

纵然坐拥天下财富，手握生杀大权，嵇行夜仍感到既悲哀又无力。

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荒唐的人生，便聚合全部念力，操控着萧明钰的身体往斗兽场中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