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 南与北,名与利(中)(1 / 2)天使君:九州首页

不同的世界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明雨习惯在夜里走走,看一座城市停止运转时的样子——白天的人们会撒谎,白天的城市也如此。有许多粗陋的、残破的,与繁荣热烈的城市景象不相当的东西,会在日光黯淡、灯火尽熄后露出头来。他本应生活在这些支离破碎的生命中。他不相信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城市,夜晚的人们和白昼的人们同样热情,僻远的角落的人们和立于城市中央的人们同样完整。

他本应生活在那些缺损的、言语粗鄙的人群里。现在却站在他们的对面,被他们用这般嘲弄敌人的无礼的目光审视着。他不该受到如此的对待,这是和清的工作。只有和清的工作才需要表明世家身份,同拥有某座城市的人混在一起,享用上流社会的,独属于达官显贵的奉承和风光。天知道!他本该扮成聋子、盲人,在一家还有些善心的店铺里帮工,在最阴影、最无人关心处行走。慈悲的老妇会让他将活计暂放下,舀来瓢水唤他且休息片刻,他们叫他“孩子”,用最令人动容的真挚声音同情他的可怜。这才该是他的工作,他应收获的是人们的亲切,从不是敬而远之的畏惧。在这种信任里,他能不着痕迹地了解城市所有,现在却被胁迫着博取声名。很快人们就会都愿意与他攀谈,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倾慕,而那时他才是真正的耳聋眼盲。

于是在彻底沦落到这个地步前,他急切地多走走看看。趁着夜色,趁着城市还没开始撒谎,以换取内心的少许宁静。他踩着行道树浮上地面的粗糙树根继续往东走,走了一个半街区后站在武成大街上向前望,跨过这条街对面就是西京的外城。

没人说出这个称呼,也没有哪块路牌上写着这个说法。但那一排排低矮的瓦房,土墙上干燥的像雷击一样的裂纹,围了半截就颓落埋没进灌木杂草的院墙,一定是整座京城的最不和谐音。江湖人士不会出入这里,他们简直成了某些有名望者的私兵,终日里斗争些关乎存亡的大事。当然,此言并非意在指责他们虚伪,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凭着手中微薄的收入,除了舍些粥饭,帮助修整院墙这点小恩小惠,还能做什么呢?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拿着权贵的资费生活,不去各类作坊里做工抢普通人的生计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靠一点微不足道的善行来求旁人的不厌恶呢。至于借法力参与农活的主意,人人都知外城可不是因为年景不好、收成欠佳才破败至此。这一点,统一沿大街修建的围墙便足以证明。

共十条大街将外城分为二十里,紧挨着四面城门的八里各被占走了一部分。余下这些里原本同内城一样,由南北、东西各两条的主干道分成九个街区,每区南北约宽555米,东西约长722米。现在于种种原因下,街道已越发被侵占了。其中的主力是某种类似草棚的建筑。这种草棚说来奇怪,它是挤在人家的院子里,一间一间漫出来。没有窗子,只有锁得严严实实的门。偶尔有些门边用石头搭了灶台,什么锅碗瓢盆除了拿不动的,晚上都会全部放回屋里,连墙上挂的一块破布撕的手巾也不落下。行道树自然没有了,早在草棚肆虐前就没有了。有些中间蛀空了,还没死就被砍了作柴烧,更多的是被连根挖出来偷偷卖了。

里只在向城墙的那面开门,这让明雨深感不便,而他讨厌守让人不便的规矩,所以三两步从墙上翻了进去。

墙里面是派近乎难以理解的景象,街上的灯光逃不进来,里面黑得就要伸手不见五指,偏偏他五行属水,聚拢了清气也无法拿来照明。可笑的是在南洲,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忽略天上厚重的阴云,那里困满了煞气,一直窥伺翻涌着,寻机撑破云衣流泻出来,注视太久会被熏得头晕脑胀。如今那不断搅动的污浊的光,却像一支永不熄灭的昏沉蜡烛,让他隐约能看清周围,看清他刚一落地,就差点儿踩到一个孩子熟睡的头颅。他不禁心有余悸退了两步,正退进一片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好在没人被惊醒,孩子确实受到骚扰,习惯地伸直胳膊盖住耳朵。这小小的身躯躺在一张旧草席上,才七八岁左右,或许更年长一些,由于经年累月的饥饿仍然幼态,瘦弱不堪。只穿了条到膝盖的麻布短裤,重新缝补改得合身,脚丫光着从草席上伸出来,连同小腿都沾有泥泞。明雨脱了外衣罩在他身上,视线在脸上停留片刻,猜测他是饿着入眠的。躺的也不能称之为草席,仅仅是从整席上裁下来的一条边,够他侧身睡,否则短裤就会被泥水湆湿,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毕竟衣服不能多洗。他对此俨然非常熟练,无论怎么挪动脑袋、扭动胳膊,腿都不会抬出草席边缘分毫。并且适应这种生活,他的睡容——尽管头发已脱离草席的保护浸润在湿泥里——依然十分安详。

明雨站起身,循着主干道的痕迹横穿外城,这次他有意躲避开地上大大小小的水坑。这些水坑主要是由做饭、手工艺、浆洗衣服等生活用水,和少量遗在角落的排泄物组成,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油污与食物酸腐味,不时能闻见一丝皂角香气。洇得遍地的草棚还是不够,随处可见露宿街头的人,或有张破草席、破被单垫着躺下,或干脆倚墙歪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这是种怪异的状态。外城的吃喝好像并不短缺,而在他们潮湿的铺盖旁,味道刺鼻的水坑边,莫说老鼠,连大点儿的虫子都没有一只。大多数草棚和房屋都从外面挂着锁,人们无家可归,里面却无人居住。他皱着眉头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转弯,到处都是同一副模样,拥挤、混乱、肮脏。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泥坑里。趁着黯淡的光线,见那像是一长条敞开的破口袋,定睛看去,才认清是一具女尸,被人拖到道路中央。他不可置信地多看了两眼,忽然踉跄着后退,强忍着胃里涌上来的恶心,手忙脚乱地扶清光奔驰逃离。没在内城停下,甚至头也没回地径直飞往最西边,一路跨越院墙,勾着清气打开窗户,钻回顺来客店的房间。和清还没回来,他实在顾不上担心,匆匆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换回衣服,坐在和清床上等他回来。女尸的样子萦绕在他脑海迟迟不肯消散,逼得他用被子蒙住头,不知不觉间昏沉睡去。

廊外天光悄无声息地亮起,阴云再度成了照亮地面的阻碍。明雨同噩梦反复斗争着,直到临近晌午才醒,他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因为憋闷出了一头的细汗。和清一夜未归,剩他单独站在走廊上。原先他总觉得这里的空气陈腐,没有风,拿清气扇来几阵风也别无二致,起点和终点都同样沉郁。现在他伏在栏杆上,尽可能地探出身子,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如此新鲜,他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去院子里打水洗漱。微凉的井水浇在皮肤上,激得他心情舒畅,略做整理后出门往绘唳堂走。

顺来客店到绘唳堂几乎要穿过一整座城。明雨在走出两条街后,发现路边停靠的有人力蹬的三轮车,便付给车夫两枚花锭请他载自己过去。车夫是个友善的女人,身材壮硕,脖子上搭着条干净的毛巾,看起来常常清洗,车也擦得崭新。见明雨有意乘车,就主动露出笑容和他搭话,不像别人那般沉默。然而她收到明雨付的钱时却惊讶出声。在她的提醒下,明雨才发现自己付的钱中混进了一枚来偲给的花锭,他本想着以防万一,在出门前抓了一小把,竟不知这些都是面额五十的花锭。不过既然给了,就当是为感谢她的热情,将错就错请她收下。车夫感念这意外之喜,一路上铆足了劲把他送到地方,临行前还与他道了别。

明雨终于找到了点熟悉的感觉,开心地冲她挥手。直到车尾拐了个弯在路口消失,他才怅惋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进茶楼。

茶楼开在绘唳堂对面,共有三层,每天傍晚热闹无比。现在刚过了晌午饭点,虽然生意差些,也有不少常客来就坐。明雨用色朴素的衣服堪称是外来者的标志,堂倌一眼就将他认出来,凑上前把他往楼上引。局尺在三楼有个专用的雅间,他不来就一直闩着门,每天只派人进去打扫。掌柜在今早听了局尺的吩咐,让人有外地人来就把他们带去。明雨边跟着堂倌走,边打量起店里的装潢。西京人不只衣服爱穿得花里胡哨,戴一身流苏坠子,店里的装饰都鲜丽繁琐。仅有桌椅能算是古朴素净,用的不知什么木材,通体都是栗紫色。

明雨挑了位置坐下。堂倌来上了茶,马上又有人陆续端上来几碟冷热菜。菜的内容各有不同,菜式却是和家里大差不差,唯有一道糕点别有意趣,花果香气纵横。待菜上齐后,局尺的身影才缓缓从门口出现。他目光有丝不易察觉的颓唐,落座后沉声说:“抱歉我来迟了,刚去看望了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