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 南与北,名与利(上)(1 / 2)天使君:九州首页

悠扬婉转的笛声踏着游人的欢笑淌过来,笛声里是潇洒落拓、放浪形骸,乘借着清气飘摇远处,像驾云从头顶行过。和清仰起头去寻找笛声,先一步倒映入眼帘的却是几根朱漆立杆,垂下数幅金黄彩绸,用鹤灰绣线飞针,拼成整个“仙鸟绕花”的徽记。正门另一侧有同样的彩绸装潢,五幅鲜亮的并肩绣画超逸写着“绘唳堂”。

人群移速渐渐滞缓,或遇到新交旧友,三三两两围聚在门前讨论着去处。二人避开他们,径直进入院中。

绘唳堂的院墙是由镂雕着山川花鸟的彩屏组成的,绵延将院落框住纳进风景。入门是一座广场,地面砖石铺就。西京人最喜欢艳丽斑斓的颜色,因而砖石也是朱红、明黄与翠绿相依成趣。院中摆着木质桌凳,圆桌边侧雕有四洲物产、仙神传说。有倌人身穿荷叶色的披帛,裙裳轻扬在游人间穿梭,托着茶壶酒盏,甜点凉菜陈置桌上。无论男女皆穿着麦秆黄的短裤,裤脚收扎在膝下,外罩朱黄相间的叠幅丝裙。手腕脚踝以红绳系着一圈小巧铜铃,随行动泠泠作响。

忽然有人在背后说话,含糊不清地令他们让让。明雨回头看去,说话的人醉眼朦胧,不知喝了多少酒,大白天的便是醉醺醺的样子。这人的体态不若江湖子弟,更不顾及外地人的谨慎立场,看他们仍站在原地来回打量,只好扭着东倒西歪的身子费点劲绕路。明雨尚有些意外,放眼环视四周,但见院中居人与门派弟子混在一起,平日里不肯交往的人群也能聊上几句,趁着微醺把酒言欢。人们徜徉在乐曲中,有人端着盛满了酒的杯盏递给他们,说明绘唳堂是座晚肆,要等天黑下来,穿过门楼往后院去。

于是二人道了谢,沿路往后走着。门楼上两班乐人坐在回廊,长发梳拢成髻,月白的湖珠串成流苏帘系在发下,半掩住面容。男子发色尽染成乌黑,于额前杂入几缕玄红,眉间点出一道焰束,同眼尾飞挑的朱粉相和成火纹。女子则眉心勾勒朱钿,自眼角生画飞羽,形如鹤鸟长鸣。乐人不甚关注来客,顶多偶尔瞧上一眼,听进几分楼下的畅快,马上就专心在自己的曲调里。然而这管弦铃鼓声热情,又恣意桀骜,韵律自由,合奏着游人来客的意气风发,听之仿佛游人的心境竟与乐人交融相会。

到天近晚时,乐曲声悄然摇身一变,逐渐高扬至兴盛恢弘。他们才穿过门楼进入后院。

这是外方内圆的一座舞台,明黄色彩砖当分野,银漆的靛玉作星宿,经高楼彻夜长燃的灯火照耀,使人恐闯入瑶台天宴,疑悬于九霄云河。有彩楼起于高台上,共分五层,皆旷户敞轩。男女舞者们穿着轻纱抹胸,袒露的肌肤以朱笔绘饰,金环臂钏挂着细索流苏,在翠绿软绡中若隐若现。五色的细编绳系在腰间,橙红的绢裤收扎在膝下,脚踝戴着金镯镂雕祥纹,扣着金链连织成网垂在脚面。他们步履整齐,身姿欢快,跳着南洲欢迎游客的舞蹈。不时有人离开队伍,牵起近处的游客回到舞群,邀他们踏着鼓点共舞。厅堂两侧各有一班乐人斜坐,乘着前楼送来的愉悦尾音奏出新曲,请游人欣赏舞乐佳宴。

扶回梯向上,悠扬歌声引众人登上连廊。每面四幅淡色绣屏摆在堂中,其内是两扇窄幅绣屏,各有七名女子与五名男子分成两排席地而坐,遮在画屏后静静等待。正中央是雕梁垂下的四面皎洁纱帘,若寻机错过屏风阻拦,或可侥幸一见帘上倩影。待到楼下雅乐循着扶梯走来,女子们随旋律低唱,铺开乐曲密实厚重的基调。很快男子们也伴着鼓点汇入吟唱,似从土石间将长歌托举,增添肃穆与庄严。

歌声穿透敞轩跃上更高层。这里的舞者们沉稳端庄,排列方阵,拟照当年禡台祭礼,一举一止刚劲有力,收放自如。他们分据四方,再跟着歌乐团聚,三拜天地山河。突然有高亢歌声破云而来,似有凤长鸣于高堂,引着乐曲扶摇九天。映衬着高歌生自大地的威严,带来凌踏长空的激壮。舞者们面朝东方合礼,随歌声指引向前进发。一位领舞持阔剑出列,行走间舞出呼啸风声,剑刃悬滞半空,示意游人往楼上走。

最上两层楼阁相通,厅内分有两侧扶梯可登至环廊。梁顶飞坠下十数幅清透红绸,舞者身姿在其间闪烁穿梭。他们的绣裙长拖地面,十二束玉线结成流苏佩在腰间。上身以朱红叠笔墨绿勾画纹饰,翠绿飘带系在小臂,有绛红郢丝辅佐,聚散如山雾稀烟。头戴着诡雅异俗的面具,似笑非笑、若啼非啼。手执长剑轻盈奔舞着,在游人面前舒缓身姿,邀其一并同舞入画。

二人与游客共入厅堂,观赏着舞者们矫健优雅的步伐,不由得往红色深处去。窗外忽然一阵怪风卷起,灌满了绸帘递到众人眼前,霎时间厅堂内唯余遍地朱红。待风停歇,朦胧红色撤离视野,有道银光猛地挑开绸帘。一位男舞者持剑向明雨冲来,又在咫尺处偏转剑锋,擦过他鬓边碎发。明雨用剑指扶上舞者手腕,转了个半圆推着他收剑回身。他却突然随众舞者退后,沿楼梯登上连廊。

舞者们凭栏倚立,纷纷解开缎带将面具取下,搁置在窗台,回望着厅堂中人,俶忽踏着雕栏飞跃而下。腰后的巽石似流萤绕着微光,承托起舞者使他们浮在空中。游人便连忙奔下楼梯回到广场,或就近探出连廊。银漆靛玉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舞者们乘风漂游,身姿绰约、衣带逍遥。仿如辗转于星河间,连高楼也独立于天地外。而舞者各据分野,依照星宿时会时散,稍降人间,又斜倚风月归去。

门楼与厅堂中的乐曲往来应和,奏着欢欣怡然,且隐入浩渺星河的无尽幽远神秘。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趁人声鼎沸,明雨拉着和清藏掩于人群,在略僻静处摊开手掌。他偷眼一览,明雨拿着张展开的字条,署名正是局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浊气线索,闾间斜街八号。”

他点点头,二人悠然朝门楼外退去。明雨不动声色将字条搭在灯火上,骤然茁壮的火苗刹那流失在夜里,剩一抹灰烬,被行走的微风一带,彻底淹没进尘土。前院的人们围聚着饮酒谈笑,有倌人顶着灯烛在空地跳起旋舞,众人便纷纷环着他们站成圆圈,里里外外地端着酒跳跃,哼唱起中畿军的小调。和清同明雨从人群后穿过,逆着人流而去。正在跳舞的某位少年瞥见他们的背影,对身旁人打声招呼,暗暗离开跟在不远处。

二人一路向南走着,扎进茶楼后头的胡同。直到绘唳堂的喧闹与乐曲都沉寂,交会的巷口有老人坐在树下闲聊,幼童们叽叽喳喳地追逐打闹。他们继续往前走,拐进民家院墙隔出的小径。约值豆蔻年华的姑娘自树后探出头,鬼鬼祟祟地追到转角朝里望着。岔路口的灯光照得地面一片昏黄,放眼只见墙内的树垂着叶,漫过道边来,却毫无行人的影踪。

她用指尖勾起几缕幽光,泼洒在路上,把空中零落的清气激发光芒,跟着这一线星星点点转过墙角。和清就在黑暗中抱臂站着,等她过来面无阴晴地问:“有什么事吗?”她吓了一跳,连连向后退步,不想直撞进一人怀里。明雨俯身贴在她耳旁轻笑道:“你在找我们吗?”

少年反手抽出把匕首,靠在墙上紧张地指着二人。稍后冷静片刻,又将匕首收起来,工工整整地行了个礼,赔罪道:“初次见面,失礼了。我叫梴松,夫秋派弟子。”

“无妨。”和清上下打量她一遍。梴松完全就是个孩子,身高都还没长起来,踮着脚才勉强能够到明雨的下巴。面容神态稚气未脱,行动上却要假装出一副成熟模样,是这种年纪的孩子所独有的,以为自己略谙了世事,但思想仍不能摆脱过去的天真。对着这样一个小姑娘,他始终无法严肃,于是邀请她一同走走,边说道:“我叫收云,这是明雨,你跟过来是为什么呢?”

梴松看看他们,压低了声音问:“你们从别的世界来又是为什么呢?”

二人不禁愣住,来不及重新审视她,开口纠正说:“我们不从别的世界来,是从西洲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