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政府出来,走过那条民国时期传下来的旧石板路,绕到新华书店那条街上,以前经过书店,向西必定要进去转转的,今天却一点心情都没有。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白花花的一片,马路边的商铺里播放着韦唯唱的《我们的亚洲》,那歌声慷慨激昂,激情澎湃,向西却很难共鸣起来:“他妈的,亚洲永远不是我的!”漫无目的地在乱哄哄的街道上走了半天后,向西感到阵阵饿意,就在原南剧院旁边,找了一家吃客很多的刀刀碗托摊位,在简陋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下来。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向西一直没有在外面吃饭的习惯,但碰到今天这种情况,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家碗托生意火爆,吃的人络绎不绝。碗托讲究切得越薄越好,那位师傅动作协调,手法娴熟,双手按刀,把案板切得噔噔噔得响,带着鲜明的节奏感和音乐感,好像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诠释刀刀碗托这个名称的来由。看着那位师傅向食客们炫耀式地展示其出神入化的刀功,向西慢慢缓过神来。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运气最差的人,因为他知道同班同学骆飞天和楚爱红也分配到了原南的东川片区,后来抽到了黄河岸边的河底乡,河底的山大都是荒漠化的石山,普遍缺水,非常贫瘠。骆飞天是原北人,他在毕业季成功地追到了同班同学楚爱红,因为爱红是原南人,就跟着她来到原南工作。再说,这次分配到神仙墕乡的中师生都有九位呢,还有一位青原大学的本科生也分配到了神仙墕中学。这样一想,向西便找到了心理平衡。吃了一碗碗托后,咀嚼着满嘴的麻麻辣辣的猪肝味,意犹未尽,觉得还没吃饱,也不管别人怎么小看自己,索性又要了一碗。“去他妈的吧,今天就豁出去了,人生能有几回吃!”
吃饱之后,向西还不想回家,本来他应该回去的,他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很多功课要做。他和宋晓梅分别那天晚上,两人还说了一些相互打气励志的话。晓梅说:“我觉得你能当一名好老师,不过最好当大一点学生的老师,如果只给小学生上课,层次太低了,担心那些小孩子理解不了你。”回到老家后,向西常常回想起和晓梅在一块的画面,回想晓梅让他继续努力奋斗的叮咛。他虽然有一份铁饭碗了,但那个饭碗也太低端了,黄土地里的一个小学老师,能有什么出息?毕竟,他还读过那么多浪漫的诗情画意的小说,他还有远大志向,绝不能昏昏庸庸、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因此,在暑假期间,他给自己制订了严格的学习计划,自学完高中英语第一册,读完《战争与和平》,细读《中国现代经典散文选集》,每天写一小时毛笔字,每天坚持写三页日记,锻炼自己的文笔。为了强身健体,他在晚上睡觉之前还要做三十个俯卧撑和四十个仰卧起座。他以为只有自己学业有成,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才可以有底气再见晓梅一面,如果两人还有机会重逢的话,风景应该和黄原师范时大为不同,事实上他已经想象了无数次两人再次重聚的画面。那个假期,他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一直在努力学习,没敢浪费时间。
今天这种情况,向西不愿再回去学习了,他过了原溪河桥,径自往县工会走去:“管他呢,先玩一下吧!成了啥算啥!”他每次放纵自己时,都会这样想。向西知道县工会那里有下象棋的,他想去看看。向西一直喜欢下象棋,他是在十三岁时开始学着下棋的。刚下第一盘棋时,对象棋规则一知半解,不知道卒没过河不能左右移动,马绊腿不能跳,但学会规则后,他一下子就迷上了象棋。以前他也会玩农村流行的一些游戏,如跳老虎、啃羊蹄、捉鱼或者灌驴球等等,他玩这种智力游戏非常拿手。在这些游戏中,跳老虎稍微复杂一些,不过也只有两种玩法:其一,有两个虎子,一次只能跳吃一个人子;其二,有一个虎子,可以跳吃三个连成直线的人子。一般人喜欢拿虎子,但根据向西的经验,只要他不拿虎子而是拿人子,不管是哪一种玩法,都肯定会把虎子困死而取胜,不会再有什么变数。而象棋远比这些游戏深奥复杂,棋子不多,只有32枚,却有无穷无尽的组合,变化多端,奥妙无穷,不论选红还是选黑,都难以预测输赢。跟麻将或纸牌不一样,象棋不靠运气,是纯粹的脑力活。向西从小就瘦瘦弱弱,没有力气,似乎风一刮就可以吹倒,因此有些孩子给他起了一个绰号——“软软”,这个称号让向西觉得耻辱难堪,现在他可以用象棋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展示自己的力量了。
学会下棋后,向西的棋艺进步神速,在小伙伴中间很快就没有对手了,不过,他还找到一个替代的办法,就是看人下棋。向西喜欢在放学或者空闲之际到田家湾村看人下棋,田家湾是乡政府所在地,村子大,会下棋的人多,水平比自己村里的人高出很多。向西经常去的那个棋摊是在一个油旋铺前面,在一棵苍老遒劲的大枣树下,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曲曲折折的树枝,颇能遮挡阳光,那里也有卖瓜果、卖凉粉、卖碗托、卖擀面皮的和卖猪头肉的,也有很多人在聊天。棋摊一般是两个人坐着下,旁边围着许多人观看,围观的人或站或蹲或坐小马扎,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有时在支招,有时在斗嘴,看似是两个人玩,其实是所有人都介入其中,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可谓全民游戏。由于人多眼尖,下棋的人很少走漏招,常能走出非常精准的巧妙杀招来,让刚学会下棋的向西回味良久。向西经常感到疑惑,为什么有些人学会象棋了,却不像自己那样疯狂地痴迷象棋,大都是有它也行,无它也可。他自己却总是找各种机会下棋或者看棋,还会在头脑中复盘,回味一些精巧招法,设计一些飞刀战术,甚至晚上睡觉时都会想着下棋的招数,小小年纪时就因为头脑里想着象棋而睡不着觉。也可能是因为这种狂热,向西的棋艺进步神速,在学会下棋一年后,他就可以和村子里的大人们平起平坐地下棋,丝毫不落下风。
在黄原师范学校时,宿舍里有位来自原西的同学龚鹏程,棋艺与向西不相上下。鹏程比向西年长几岁,说话幽默,二人下棋常常是在斗嘴,插科打诨,诙谐风趣,惹得旁边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而他们俩个更是因为给大家带来快乐而得意洋洋。向西当时为了提高棋艺,还订过一份《象棋报》,试着依据棋谱来复盘摆棋。在师范三年级,迎元旦时,校学生会举办了一场学生象棋比赛,那是向西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作为班上的种子选手,他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闯入决赛。他很喜欢在局面占优的情况下,静静地看着对方抱头苦思、难逃一败的窘态,等对方投子认负时,他觉得很有“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快感。可惜在决赛时,向西在局面占优的情况下,没有果断地吃掉对方那匹肥马,错失良机,把赢在手上的一盘棋输了,最后屈居亚军。
原南县工会是由靠街的两层楼建筑和里面的一排驳壳围成的一个不规则的院子,从街上进入院子,要经过一道可以走机动车的门洞。这个门洞虽然简陋,却晒不着太阳,很凉快,有许多人正在那里围着一张低矮的方桌下棋。人们有站着的,有坐着的,七嘴八舌,相互斗嘴,非常热闹。原南县城的象棋风气很浓,县里也有不少象棋高手,曾出过一位省冠军。向西虽然钻研过一些棋谱,但觉得这些人的水平,要比自己高,就不敢说话,只是伸长脖子当一位默默无语的观众。一位戴眼镜的棋手表演的夹车炮颇为精巧,双方行棋到中局,开始大兑换,轮到黑方走棋,眼镜已用自己的黑炮敲掉了红方的七路马,同时还隔着红方中炮瞄着对方的三路马。他如果把三路马敲掉,双方的棋子就大体相当了,谁也不吃亏。没想到,眼镜竟然不吃马,而是用他蹲在河沿象口的另一门大炮轰掉了对方的红象来叫将。红方应了仕六进五后,向西以为眼镜占了点便宜后,现在可以吃马了。没想到眼镜居然不吃马,而是把前炮轻轻地拔到对方的九路,这样既可以用自己的二路车借炮抽将,又可以重炮杀。对方这下感觉到危机了,为了解杀只得出帅。眼镜先是用二路车垫将,等红帅进一后,又退车叫将,对方只得退将,但没想到红三炮进二,与一路炮组合为重炮杀。有意思的是,红方要悔棋,眼镜用车叫将时,他的帅不退下去,而是要上到三楼来。眼镜居然大度地让其悔棋,等对方把老帅移到三楼来时,他又炮一退二,这样和自己的三路炮又组合为重炮杀,于是众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嘲笑红方的狼狈窘状。棋摊的规则是谁输谁下台,下棋的人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向西这位忠实的观众却始终没动,一直站在那里默默地观棋,一直看到人家的棋摊散了,才收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