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瞎子叫铁匠坐下来:“就你个德行,进来满嘴的鸡味,哪个不懂。”
铁匠故意抬杠:“我嘴里有鸡味,不代表就是我自己家的鸡啊,万一是我早上在蒋七店里吃的鸡汤面呢。”
王瞎子敲敲桌子:“真要是你家少了鸡,你家女人还不扯了震天响的破铜锣嗓门弄得满街人都晓得。”
众人嘻嘻哈哈笑了。
还有人接话,“我也懂,看这个家伙平时说话就带点活泻冒脓,什么时候舍得到蒋七店里吃鸡汤面了,他女人在他做寿那天下一碗阳春面,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铁匠故意板着铁板一样的黑脸:“不要嚼蛆子,有时候还窝一只荷包蛋呢。”
铁匠拿自己出来讲闲话,惹大家笑了,也不脸红,众人都懂铁匠的习性,寻常里板着脸打铁,实则是个能惹大家开心的活宝。
乡村里各人过各人的生活,要是有什么家长里短的需要断一断,各村有保长、族长,有什么重要的事才要跑镇公所,上午没有人来办事,几个闲人就听王瞎子扯闲篇。
“你们看,这个人啊,是讲姻缘轮回的,日本人刚刚上岸的时候,最先,县里的老爷,是预备请杂货铺的邱老板做维持会长的,你们咯晓得?”
阚家庵的人哪懂这个玄机,他们离城里的老爷有八庹远。
“日本人上岸时,镇长一家子跑了,杂货铺的邱老板知书达理,八方行善,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人家邱老板就是不高兴,到今年才知道,原来邱老板是新四军,地下党,这就找到原因了,邱老板之后,合适的会长人选该是吉道士。”
说到吉道士,几个听讲闲的人都点头。
铁匠发问:“为什么也不是吉道士呢?”
王瞎子摸着胡须:“吉兄弟论资格足够,只是当官还要看上头有没有人,偏巧死鬼毛桃侯想做,他在蒋家摆了一桌请上面来人吃酒,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吃酒,就有人传话到瞎子我耳朵里。”
原来还有这一出,听的人竖起耳朵,竖起大拇指,佩服王半仙耳目众多。
“有人不要做,有人抢了做,做这个狗屎大的官,好像是祖坟上冒烟,做这个官就要做坏事,做坏事就会得报应。”
说到做坏事的话,周东城最有感应,应承的声音最高。
有人想了想说:“这个毛屠夫除了催我们交粮纳税,可身上没有人命啊。”
王瞎子哼了一声:“你们忘记在桥底下吊了几天发臭的那位了?那是谁啊,原来区警备队的一个中队长呢,你们想想,要是没有内奸,鬼子怎么这么巧抓得到的?还有,日本人刚来的那年,镇西边,还有北面,两个抗日家属被日本人烧了房子,谁做的?”
王瞎子没有点毛国才的名,众人也不傻,嘴里哦哦着,心里都盘算,不说不像,一说还真是,还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场面,日本鬼子拿住人,根本没审问,直接拿刺刀穿胸,然后吊桥示众,害得镇里大人孩子做了多少噩梦,亏得吉道士做法事消灾。
“我这个狗屎官,也不是我要当的啊,这叫和尚梳头,没法。反正我是个瞎子,不可能到处瞎跑,跑也是瞎跑,谋人害命的事,更不可能做,我瞎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到了饭时,各人准备回家吃饭,王瞎子掸掸身上的灰:“大家都是本乡本土人,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今天给你们卖个老,代替你们的爷老子吩咐一句,我们的根扎在这里,日本鬼子不可能在我们这里生根,所以啊,坏事千万不能做。各位,懂了吧?”
王瞎子人脉广,坐在家里可知城里事,天下事,他预测鬼子被赶走是早晚的事。
王瞎子慢悠悠往家走,周东城跟在王瞎子屁股后头好奇地问:“半仙爷爷,你刚才说的没法子,怎么叫没法子啊。”
王瞎子咳嗽一声,沉默了几步路:“东侯啊,你那天也在场,你说有没有咯么巧,高区长好心安排我是最后一个,前头的人都没有抽到纸条。”
周东城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啊,你的意思,最后那个纸条也是白条?那你当时怎么没有打开纸条,叫人看看呢。”
王瞎子说:“箱子是蒋七跟区长两个人捧着的吧?他们两个合起来做媒子盘算我,就算我去摸,他们把箱子里的白纸条换下,不是很简单的事嚒。”
周东城这会儿才明白,王瞎子其实当时就晓得,有人做了手脚,到底是半仙,料事如神。
周东城说:“哦,怪不得,你后来要德侯跑腿,以后有什么事,让蒋七也跑不了干系。”
王瞎子嘿嘿一笑,没有接话。
王瞎子的盲杖敲击着地面:“哎,还是老吉鬼脑子好用,他才是个聪明人。”
周东城点头,这回他听明白了,吉道士外出云游闭关是假,躲祸事是真,他转身回家。
王瞎子背对着周东城说:“你这个伢儿啊,心直嘴快,是个好人,但也容易得罪人,以后凡事要慢开口呢。”
王瞎子的话,把周东城说的脸一红,周东城知道自己是个直脾性,遇事沉不住气,那日在毛国才斋事的酒桌上,多说了几句,王瞎子是个玲珑人,周东城估计王瞎子特意指的就是那事。
周东城也知道,自己跟毛国才那是生意上的事,怀疑毕竟只是怀疑,放在心里嘀咕一万句也没事,拿在嘴里说,反倒是会让人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也是无端给了毛家人一个话柄。
而王瞎子今天说到坏人性命的事,既点了,又没有明指是谁,那才是言语的本事,这是周东城佩服,也是他学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