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孔明长成了大小伙子,已经掌了毛家肉铺。自日本人上岸,十几个日本兵加三十几个伪军,每周在毛家肉铺采购一次猪肉,挑得毛国才脑门子愈发的油亮,他在原有的肉铺,破了墙,开了门,自墙外搭出一个凉棚,下午卖起卤熟的猪头、猪脚、猪尾巴。
天气半热不热,全镇油水最足的毛国才,穿个露肩膀的褂子,一身肥肉显露无遗。有一搭没一搭等客的下午,毛国才五指齐全的那只手抓着酱得发亮的半个猪脚,摇晃着脑袋仿佛在与猪脚交谈。他眯起眼,口里慢慢咀嚼着自己的手艺,过路的人情不自禁低下头咽口水,该死的九指毛国才,整个镇里,大概也只有他够资格阔气的拿猪脚当下午点心了。
毛国才一边嚼食,一边左右摇摆着脑袋,他的眼睛左右来回扫视街面、河道,让人有理由怀疑,他那张油滋滋的嘴巴并不饥饿,只是在炫耀毛家的家底雄厚。
毛国才雄视天下的眼神打击了无数阚家庵人的自信,而当卡口上的日本兵走过来时,毛国才向阚家庵人展示了他八面玲珑的才能。维持会长毛国才立马放下手中的残脚,他弓起肥胖的身子,向哨兵鞠躬敬礼,然后捧起一只崭新的猪脚,送到哨兵鼻子底下:“太君,米西米西滴。”
每周,毛国才父子在鬼子伙房何师父的带领下,扛着猪肉,进出碉堡,里面的每个兵都认得毛家父子。
镇上的人都晓得,王化生家的田与房子,大半都是输给毛国才的,如果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人会跟毛国才打牌,现在,除了没人跟他打长牌,毛国才的生活已经近乎完美。
一个凉风习习的早晨,腰杆笔直的周东城站在毛家肉铺门口,先是肥得流油的毛国才与周东城点头,再是穿着皮围腰的毛孔明脸上露着笑:“老兄,来点什么?”这父子俩逢人便笑脸相迎,即便初次相见也会奉上一句“您来啦”,亲热如多年好友。
淮阴人周东城操着家乡话:“割两斤肉,五花肉。”
他的家乡话其实已经变味,但是南通话太难学,好在变味的家乡话不难听懂,周东城一边说话,一边朝年龄相仿的毛孔明投以和善的回应。
毛孔明操起一把尖刀,顺着纹路,轻巧地割下一路肉,油亮的秤钩子果断地扎进肉里,秤尾巴高高地翘起来。
“二斤半,行吗?”。
周东城爽快地回:“行”。
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小窍门,对卖肉的来说,并非刀法不准,而正因为刀法很准,几乎是想要多少,一刀下去,上下不会超过一两,每次刀口往外歪一点,就可以多卖半斤,而随口问的“行吗?”几乎不用问,没有哪个会在那块肉上割半斤下来。
自从毛孔明当家掌案之后,毛家肉铺的秤星准多了。过去毛国才习惯了看人下菜碟,要是本镇的老主顾,他也是不欺的,有时候遇到过路的客商上来采买,毛国才就忍不住要炫耀技法,这也怪不得他,只要是个卖肉的都会称小秤。
好在儿子不像老子,老子在儿子规劝下也好多了,毛孔明用实效教育了父亲,自从儿子掌案以来,毛家肉铺的生意与口碑都见长。
毛孔明拿草绳穿好肉递给周东城后,掏出一根哈德门的卷烟,请周东城抽。
抽卷烟是鬼子伙房里的何师父从城里带到镇上的风气,在这之前,镇上的人抽了几百年的水烟,毛国才第一次拿水烟给何师父抽的时候,何师父说抽不惯,反过来发哈德门给毛国才抽:“现在城里人都抽这个。”
毛国才从何师父的话里听出显摆,就立马请人从南通城里带哈德门,整包的孝敬何师父,遇到买肉的客人,也挑一支装点门面。
这烟发给周东城正合适,在城里警局,周东城没少抽卷烟,到了乡下,除了夫妻俩生活,还要养个老人,抽卷烟的周东城早就改抽了便宜的水烟。
与毛孔明并肩坐在条凳上的周东城,吸了一口烟,不禁架起二郎腿。
毛国才抽着自己的水烟,隔着毛孔明问:“你家坤姑娘,几时养啊?”
周东城偏过脸,朝毛国才回答:“哦,应该快了吧,快了。”
毛国才因为脸上脂肪多的缘故,笑起来不见皱纹:“你家坤姑娘,在我们镇上,是有名的结棍人物,肚子挺那么大,还往城里贩鸡子,你找了个好女人啊。”
周东城嘴里应承着,毛孔明马上接话:“我比坤姑娘小不到一岁,小时候叫她大个子姐姐,镇上的一般大男孩见到坤姑娘都是有点怕的,像我只配跟在她后面戏戏!”
周东城早就听周坤英说,没见过面的丈人年轻时交往过镇上两个不学好的朋友,所以跟毛国才说话时,一直带着提防,而跟毛孔明却天生带着亲近,两个年轻人撇开毛国才聊得热闹。
下晚的时候,周东城早早的在村口转悠,按理说,周坤英该到家了,他有点担心大肚子女人。是周坤英自己还硬要往城里跑,周坤英说没事,邱老板知道周坤英要定期去南通后,吩咐周坤英免费坐他家的商船,反正不用走,大肚子也不怕,周坤英也不白坐邱老板的船,有时候邱老板店里需要进一些紧俏的物资,她也会主动找门路广的韩草帮忙。
挎着篮子的周坤英终于出现在周东城的视线里,她从跳板上岸走的步子比往日慢些,周东城小跑着迎上去拿篮子,周坤英嘴里说着没事,这个好强的女人,其实因为肚子痛,已经在城里歇过几回。
奶奶在灶上炖好了红烧肉,她盛上一大碗粯子混合米的饭,端到周坤英手里:“你早起说的嘴馋了,要吃肉,东侯就斫了一刀肉,多吃点啊。”
周坤英中午在城里吃的是自己带的冷饭,借人家的开水淘一遍,就着两个咸萝卜干,囫囵的午饭就这么过去。她不想常去娘那里蹭饭,娘的一家子也要过日子。她的肚子早就饿了,吃过一碗饭,好像没饱,周坤英又吃了一大碗,这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
奶奶一边看着孙女吃,一边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你慢点,又没有人跟你抢着吃。”
现在,是奶奶过得最舒心的时光,她想起小时候的坤侯,想起自己的儿子王大力,想起从前老头子在,富裕而自在的家,后来这个家败了又败,连亲生女儿都离她而去,老不死的得一个人支撑着老王家的破门面,多少次她在夜里想她的儿孙们,眼泪哭干了也没有人上门问信。
如今日子虽然不富裕,一家子能在一起已经很舒心了。
奶奶打趣孙女:“咯要再来一碗?多吃点,帮东侯养个侯。”
即便孙女比男人还顶用,奶奶依然希望孙女头胎生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