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初春溜得太快。
一转眼已是暮春。
北山吹雨,岁岁东风。
北原一向少雨,一年中也就春秋时节偶尔下一场大雨,给风沙漫天的不毛之地送一点水分。
谁知,今年开春之后,一连三场大雨,将鬼头关外的荒原浇成了一望无际的毛茸茸青草地。长出的青草是鲜嫩的绿,幼小的芽苗只有银针那么长,却显出勃勃生气,颤巍巍地在春风细雨里脆弱又顽强的向上。
这几个月还算太平,并没有打仗。
只是两边军队时常互相跑去对方边境打草谷,每次抓回来的青壮男子都被拉去做苦力,女子充了军妓。
妫乔的上半身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只剩双脚没有恢复,不能行走。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出半个月就要临盆。
何邝军务繁忙,并不常来看她,但将她看得很紧。偶尔医女推她出去散散心,都一定会有几个士兵跟着。
妫乔知道自己怀孕后,曾经试图把这个孩子打掉。
第四次的时候,妫乔坐着轮椅被医女推着出去散心,趁人不备从高坡上滚下来。结果就是,孩子没事,医女却因为没有照看好她,无辜受了黥刑。
何邝以为孩子是姒康的,自然不会想到是妫乔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
而妫乔没有打算说、也不能说出,她肚子里是姒任的孽种。
算起来,自她醒来之后,她跟何邝认真讲话的次数竟然只有那么一次。那是在她得知自己怀孕后,何邝来看她。几番沉默之后,才问为何不见姒康。
没有得到回答,再看妫乔的神情,何邝猜测姒康可能是不在了,却无法推敲出其中的关节所在。见妫乔执意不肯多言,他便不再问了。
毕竟,事到如今,姒康在或不在,也没什么威胁。
可是对于妫乔而言,无异于才出狼坑,又入虎穴。
姒任也好,何邝也好,都是一样的。
只是她要逃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
妫乔偏头看向医女,她受了黥刑之后,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她两眼上方黥的“罪”“奴”二字,已经变成铜青色。
此刻,她正安静的在帐篷一角,给妫乔准备晚上的安胎药。
妫乔心中油然生出歉疚之情。
“别忙了,休息一下。”
“嗯。”
医女嘴上应着,却并没有动。
“你过来。”
医女抬头看她,妫乔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就事论事,不带什么感情。可是刚刚这三个字,虽然只是平平无奇的三个字,却略带了些隐忍的泣意。
医女走到榻边,蹲在妫乔面前。
也许真的是因为快要生产,所以情绪格外容易流露;也许是因为大半年的相处,心里对医女慢慢卸下了防备;也许是因为连累她无辜受刑,她却从未抱怨过一个字;也许是因为憋得太久,是真的很累很累......
妫乔看着她,一滴血毫无预兆的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是的。她早已经没有泪了。
医女却吓了一跳,赶紧找帕子擦拭。
眼睛滚了两滴热血,干涩的生疼。
妫乔抽抽鼻子,努力让自己不要那么激动,她按下医女的手,“去把帐子放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医女依言照做,还特意在帐子边栓了一根线,线的一头拴着一个半满的水碗。这是北狄军营里常用的方法。这样有人靠近帐子就会打翻水碗,帐内的人立刻就能知道。
妫乔的目光追着她做完这一切。
细心、周全、不多话、耐力极强。
的确是逃跑的最佳帮手。
妫乔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妫乔的眸子里闪动着不明的光,蛊惑的盯着医女的眼睛。医女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仿佛提线木偶,不自觉就想被妫乔牵着走。
在视线的鼓动下,医女下意识点点头。
“那我帮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医女目光涣散,继续点头。
妫乔的声音越发轻,流动的水一样柔柔的淌进医女的耳朵。
“这件事要保密,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
医女缓缓点头,“嗯。”
妫乔盯着医女的眼睛,眼中的流光一点点褪去,恢复如常。
医女的眼神也慢慢重新聚焦,神志恢复了清明。她对刚才的事情有一点不解,但妫乔没有给她深思的时间,用力握住她的手。
“我已经想好了。军营里的人把我看得很紧,要逃走,唯一的机会就是我生产的时候。”
医女想了一下,“没错。从来就没有女人在军营里生孩子的先例。何邝已经在附近的村子借了一户人家的房屋,准备明天就送你过去待产。”
医女的口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什么,万分认真的在替她谋划逃走的事。妫乔却没有听进去了。
目光在她双眼上方的两个黥字上停顿了一瞬。
这次,是真的有点愧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