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兰又说,“你这抽烟坏毛病,啥时能改掉。”
左二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死了也改不了。”
张翠兰哭笑不得。
一连串的好天气让烟叶子注入了十足的阳气,那是十足的雄性的男子汉的气味,晒得干干的,晾得透透的,摸捏起来脆嘎儿直掉粉末。
好了,可以进行下一道工序了。
和张翠兰用不着商量,左二把一个人就做得了主。
他扯了炕上的油单,铺在地上,光滑滑的,宽敞敞的,他坐个小凳子在油单一角,细细地把烟叶子掰开揉搓成碎屑。碎到什么程度?用钢丝筛子,一遍一遍地筛,漏下去的就算合格的碎屑。这种碎屑还不能等同于粉末。粉末卷到烟卷里呛喉咙,不起火,而碎屑既起火又起烟,吸不到喉咙里。揉搓烟叶的时候,有人拿块破砖头,有的拿块破瓷瓶,有的干脆脱下鞋来用鞋底碾磨。左二把却不,他细细地手心对手心指肚磨指肚地揉搓,时不时还要放到鼻子底下闻闻,提前享受一下。他觉得这样做出来的烟丝子才吸着有感觉,润肺舒腑,香味绵软,那才叫个过瘾。
一大块地的烟叶子这样加工下来,最多也就能收个四五斤的烟丝。说是烟丝,是机器加工过的烟丝,是加焦油烤制出的,左二把做出的这种不能叫烟丝,它不含有人工添加的尼古丁,也做不成烟丝,只不过姑且称作它烟丝罢了。
四五斤的烟丝要匀着抽,够一年,否则,对左二把而言,断了烟比断了饭都难受。如此一来,如何保存就是个问题,既不能让它发了霉,更不能叫它走了性,变了味。左二把早就想好了办法,他把酒酒枣用的坛子,晾晒两天,让酒味全部挥发干净,把烟丝装进去,滴小半瓶麻油,搬起坛子来抖擞着拌均匀,盖上盖子,封好口,置于阴凉处。要吸的时候,打开坛子,取出一罐头瓶,一袋一袋地装,一锅一锅地抽,慢慢享用。抽着自制而新鲜烟叶的左二把,像一个靦觍内向的乡村少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寂寞而优雅,孤独而慈祥。
左二把的享受,不知暗藏了张翠兰多少的担忧。
烟具是左安民后来给他买的,偌大的烟斗,细瓷把儿,弯弧正好,甚是精致。
左二把是睡觉前抽,一拔眼就抽,饭不凑手时抽,饭后还抽,日子煎熬时抽,家里有了喜事更抽。徒孙们走路去上学时,他咬着烟嘴儿,放假回来第一眼见他,他手里还端着烟锅子。你看吧,饭碗一撂,他就笑眯眯地提起烟袋儿,说,“饭后一锅烟,赛如活神仙。”躺到被窝里,摸到烟袋儿,还要再吸上两袋儿过过瘾。
为此张翠兰曾苦口婆心地劝,大张旗鼓地闹,收效甚微,有一次发狠没收了他的烟具,左二把自知理亏,沉默着认罚。
接下来的几天,左二把那儿都不去,连地也不下,不是地里没活儿,是他根本就提不起精神,在屋里不是躺就是卧,要么打瞌睡,要么傻傻地坐着,唉声叹气,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连武也不练了,连功也不习了。
张翠兰心里着急,心疼得厉害。让他抽,是害他不让他抽,也会毁了他。张翠兰一咬牙,又把烟具还给了左二把。
左二把为表示悔过之意,四处寻找些麻杆叶子,麻杆叶子都长着柔软可爱的茸毛,人的身体偶然触及它,像触及了穿了绸缎的人,软软的,绵绵的,感觉特别舒服。揉碎了的麻杆叶子被搀杂在烟叶里,以此来降低猪耳朵烟叶子的刺激劲儿。
后来,左二把一天一天老了,种不动猪耳朵烟叶子了,但他拒绝抽买的那种烟。最后,禁不住诱惑,他把细纸剥掉,香烟揉碎,将烟丝装在烟锅里抽。他在怀念他的猪耳朵烟叶子。
徒孙们都长大成人,每逢深冬时节,相约回老家,为左二把过生日。每次,他们都会见他坐在老家的土坯房子里,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手边一缸浓茶,身子底下一把破旧的藤椅,吱吱呀呀,唱着岁月的老歌,窗外一片风淡云轻,时光安然。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铺满他一身。这时,左二把又拿起烟锅,张翠兰又笑他,说抽一辈子了,还抽。
左二把对他的徒孙们说,“人,一辈子,总得有件上瘾事,要不,白活。就像我这抽烟,就像我这习武练功。”
说这话时,左二把脸上沟沟壑壑反射出的光,油亮亮,汗津津,在他吐出的烟雾里,泛着老旧时光的影子,在天地间萦绕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