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左二把脸上沟沟壑壑反射出的光,油亮亮,汗津津,在他吐出的烟雾里,泛着老旧时光的影子,在天地间萦绕飘荡。
当所有的沦桑都化作美丽,化作了枝头上变幻着的黄鹂鸟和苞花,四季有序更替,岁月不约而至,春风夏雨秋霜冬雪,这一切叫人不由得伤感无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莫非,人活着,健康地活着,本身就是最有诗意的表达?本身就是最有诗意的栖居?
“这世上,我最爱的做的事,就是看月。在你走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白天里忙忙碌碌,怎么着都好过。只有到了晚上,无数个夜晚,那虫鸣,先是一声比一声长,后来,一声比一声短,再后来,那长长短短的,叫得人心烦。”
“这时,你想什么呢?”
“我就想你,想你是那天上一轮月,就照在我的床头,挂在我的窗边,充满柔情和爱怜地看着我。所以,我最爱看月,月儿最懂我。”
“那我就每天陪你看月,看月儿如何阴,如何圆,如何缺,如何移动它那曼妙的身姿。”
“其实,人生的好景致,何尝不是像这月一样,阴晴圆缺,五味杂陈,样样俱全。”
左二把每天陪着张翠兰看月,看春风秋霜下的月,看夏雨冬雪下的月……
每天。日子就是由每一天的一天构成的。
张翠兰陪着左二把,每天踏着晨曦薄暮做早课,习武练功。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二人,慢慢地才渐渐懂了月,懂得了黎明的到来,懂得了希望渐渐在心底扎根发芽。
月初上时,是朦胧的一团,是瞌睡人的眼将满时,华光绽放,叫人有一种颤颤的心动。
心动什么呢?
人生不就是个圆吗?走来走去,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上,正如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一样,生死轮回萦旋往复一样。可是,这个圆的大小因人而异。什么样的圆,决定什么样的人生价值取向。心府无私天地宽,只要不只为一己之私,那么,即便是他对社会,对这个时代,做出的贡献有大有小,也总是好的。
到现在,左二把告诉张翠兰,“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当初我习武练功,只为传承家风,康身健体,强筋健骨,并没有想着要参与更多更深的社会事务。结果,这么多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半生镖海漂浮,在江湖行走。现在老了,回来了,回了家了,心也就回来了。”
“回来就好,自己的一颗心,本来就应该回到它所应该所在的位置上!”张翠兰轻轻地说。
“原来,我的心是漂浮的,是游移的,是焦虑的,苏州文水两头跑,现在,它就回来了。它终于回到了你身边。”
听到左二把叙叙叨叨跟她说这些,张翠兰明白,她的左二把又活过来了。其实,她这么多日子的焦虑,症侯,都是为他而生,都是为他而焦虑,只要看着他能活过来,她的病也就好了。
想到这里,张翠兰未吐半字,一阵眩晕,晕倒在左二把的怀里。
这是幸福的一晕!
众人七手八脚地要搀扶张翠兰。
左二把制止了众,说,“我来吧。”他一咬牙,紧紧地将张翠兰抱在怀里,一步三挨地往屋里走。
他怀里的张翠兰轻如一坨棉絮,岁月蹉跎,耗干了她曾经丰腴的娇体,只剩了坚韧的精气神,还在苦苦地守候,耐心地等待。
这个坚强的女人!
四十多年前,自己就是这样把新娘子的她抱回家的。
喝了几口汤药,张翠兰醒过来了。她看着左二把一头的白发,泪如雨下。
“一辈子了,就这么地过来了。”
左二把明白她的心事,拍拍她的手背,说,“回来了。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好了,你也好了。你好了,我也就好了。”
“咱们的安民呢?他没事儿吧?”
张翠兰一下子惊醒,想起了儿子,又想坐起来。
“没事的。我叫他回苏州了,那边事情也很多,离不得人。”
左二把轻轻拍着张翠兰一双长满茧子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