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1 / 2)岁丰和首页

在数月的无雨后终于使粮食歉收,起初人们也并未太过在意,直至粮食粜下的钱不够交租子和税,人们便开始慌了起来。

邬克俭算是一个没什么大出息的老实人,他远远比不上他的爷爷,邬克俭自三十岁继承了父亲的家业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建树,开辟了西跨院南房做了门面,唤做岁丰粮行,但相比其他做粮食生意的同行,邬克俭算是佼佼者,因为介邑的粮行只有岁丰粮铺有卖稻米,这是在黄土高坡上极其稀罕的物种,这种机缘便是邬克俭独有的,他有一件一生引以为傲的事情便是与夫人邬马氏下过江南,饮过洞庭湖的水。回来时便悄悄带了一口袋稻米的种子,在狐岐山下置了五亩水田,狐岐山是介邑水的源头,自然能长出白如玉的稻米,奇货可居,邬克俭发过一笔小财,也因此有种传说是邬克俭将稻米种在狐岐山坏了狐仙洞的风水,所以生了一个妖孽。种种的话,反正无论做什么,在南镇看热闹的人眼里都会是错误的。

在日落后,清闲的庄稼人如不愿意窝在家中早早的睡去,便会以日薄西山为约定,夜渐渐深沉后,便再不能够劳作的,因此在农闲的时候便会集聚在巷口或街面,各户都有特定的要好的人家每日凑到一起来侃家常,这些家常大多数是南镇极新鲜的新闻,或者极陈旧的古事。

南镇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每日两顿饭的习俗。或许是出于对粮食的节省,南镇的人会在一日中的巳时和申时进食,这样的安排对于南镇是极好的,因为不仅可以省下一顿饭的粮食,也可以在两餐之间能三出勤的进行劳作,从丑末寅初早起劳作至巳时,稍作歇息后又劳作至申时,用过午饭后劳作至日落,这样的作息在天长的夏日极方便,有着三餐两出勤没有的好处,这种作息可以大大的避免太阳的灼热带给劳作中人们的痛苦,至于一天的午时,很少有人会顶着大太阳梳草,但这样不明智,他们大多数会在巳时用过饭后沏一壶酽茶,然后将这把洪山窑烧造的顶能装水的壶提到田垄间的大树下,一株百年的大树可以供十几人乘凉,人们席地而坐,围拢成一圈,开始打牌之类的游戏,人们都会事先说好,谁家专门拿什么,或茶碗或茶壶或牌或象棋,如若孩子们没有什么可干,大可以摘了柳条编帽子,或者挑好白灰的黑的不同色的石子用树枝在地上画一副井字棋,或者逮蚂蚱捉蛐蛐,有胆大的便会去天道看死孩儿,去东边爬赵家高大的碑楼等等。这段时光的乐趣仅亚于傍晚时分。

每逢三六九,南镇的东门桥上就会有瞎子说书,瞎子们是一伙民间的艺术团体,他们或许少到一人或多至十几人,大部分由视力微弱或完全没有光感的瞎子组成,至于这些瞎子,有出生便无视力的先天性残疾的人,或者老了后由等等疾病致瞎的人,或者因意外导致的瞎。但这个团体并不只是瞎子的专属,乃至于无腿,无臂,少眼,少脚的一切可以听到声音并能够唱曲的人组成,当然也不会排除能看到却说不出听不到的聋哑人,以及能听能说能看能跑能跳的智力不正常的人,后两种人并没有什么任务,也不用背些什么词,记些什么故事,只要能引路,有膀子力气便可。

南镇的人很乐意听瞎子说书,这些人也丝毫不介意别人叫他们瞎子,南镇的人

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瞎子就是天生来说书的,以致于他们的白布幌子上请人用黑布剪成字样子,通俗易懂的就绣着四个字“瞎子说书”。

南镇的人也极其的包容,每当三六九有书场,便会带着马扎或板凳自觉的早去占一个听的响亮的位置,大人们也会在口袋里备上一两文钱,等结束后自觉放到瞎子脚下的铜锣里并掷出清脆的声音,瞎子也会应声而附“您老发财!”偶然也有大买卖,就是谁家做喜事将他们请去,这时候他们的出场费便会高至几百文,倘若是像赵汝明家这样的大地主,家里过寿或婚丧嫁娶,会出到二两银子,倘若赵汝明的父亲有了兴致,便会给几两几钱的赏钱,至于能够挣多少赏钱,这是没底子的事情,倘若逢赵老太爷八十大寿,且他儿子赵汝明请了方圆几县有头有脸的宾客,这些宾客们也会为主家撑撑场面,赏下许多,例如赵汝明的大儿子赵飞娶媳妇,北山场的曹德便赏下了一对十两的元宝,这种事情皆大欢喜,受赏的人高兴,打赏的人露脸面,办事的主家有光,通常会有管家通报,举起这一对银元宝示意堂下,并大声的喊“北山场曹德曹掌柜赏银二十两!北山场曹德曹老爷赏下了!”台上的瞎子听到这种声音,无论书说到哪里,说成了什么程度,都会立马停下来,全部跪着,接着这银子,“给曹老爷叩头,曹老爷善有善报,洪福齐天!发财了您嘞!愿赵太爷明年抱一对儿大胖小子”等的好话,因为这些话从他们这种民间艺人口中说出自然有一股子吉祥的味道。当然,如果赏下这么多钱,按照老的规矩,说的这场书是不能再要主家给的出场费的,如果是先给了钱的,也会双倍退回,说“您家里请咱们给咱们多大抬举,曹老爷和诸位爷爷们赏下了的就我们嚼谷的了,再不敢收您的钱,多下的算是我们瞎子哥几个随的份子,您别嫌弃我们,我们也想沾沾喜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主家也是十分高兴的。但最乐的便是这一个说书班子,因为这些个钱足够十几个人吃上一年,虽不能说顿顿吃馍的,最起码一伙子人不再挨饿受冻,还可以再置办点器具,再养活几个同命相连的人。

这是逢三的一个夜晚,天刚擦黑,许多人便聚集在了将要说书的场子,一群人先就围好了,但盛夏的夜晚还是有些热的,于是就有青壮的男人或老了的受苦的人打着赤膊,有三岁以下的男孩子不穿衣服的,如若妇女们热,会提前准备一块用凉水拧过的毛巾,围坐在一起,这时候如果从家里抓一把麻子出来是最为惬意的,这是难得的消遣的时光。

今晚出场的是瞎子说书一伙子里说的最好的杨五六,他的名字就叫五六,过去人取名字,如果是男孩儿,且家里的大人不讲究,或不识字,便会用爷爷的岁数做名字,如孩子出生时爷爷七十一岁,那么孩子自然会叫做七一,如孩子出生时爷爷六十四岁,那么孩子叫六四,杨五六便是他爷爷五十六岁时出生的,这种起名方式虽然滑稽,但是十分有效,且不必求人,一般的人家一年只会新添一胎,如果是女孩,便会起娥,兰,娟,莲,香,花,巧,真等等。

杨五六是瞎子说书人中说的最好的,因为他曾念过几年书,而且生来自带喜性,是后来牛棚失火为牵牛而被烤瞎的,他的眉毛短而精干,或耷或挑十分出彩。

杨五六由海子推着平板车拉了过来,杨五六坐在车上,护着快板,铜锣,镲子,鼓等等,他腰里别着二胡,这是别的瞎子不会的手艺,也是逢他演出压轴的一个节目。海子是智力不全的人,不会说话,只会笑,无论什么场合什么事情,都在笑,因此与杨五六一起解人们的闷子是最好的,有时候许多人将欺负海子也作为一种乐趣。打他一巴掌他也只会笑,也问他些下九流的问题,但这种取乐的方法为人所不齿。

杨五六被海子扶了下来,海子在杨五六的脸不远处挂上了灯,这并不是为杨五六能看见,而在于让观众看客们看杨五六看得更清楚。杨五六坐定,熟练的将镲绑在腿上,将锣竖在旁边,手拿一副快板,噼啦啦先是两下,哄噪的人便定住了,于是杨五六说了个开场板“竹板一打震天响,我老头一人来登场;今天不把别的表,说一说南山上的杨老三!”

这种唱词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人物虚构,但是事情不一定,多数为家长里短亦或是鸡毛蒜皮,也可能是家国大事,或是最近新闻,他们可以借虚构的莫须有的主人公说出人们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也会借古讽今抨击政治,亦能够讲出朱洪武大闹凌霄宝殿等夸张离奇的故事来,但他今日所讲的,打破了南镇本还有秩序的宁静。

“杨老三,本来还有两个哥,耕种一年收成无,上了山说做猎户,想着是顿顿有野猪!”众人大笑着,杨五八又讲“谁料野猪是逮不住,逮住个刺猬是没法煮,杨老大,问老二你说怎么办,老二说,逮不住野猪逮野兔,老大说,野猪你还逮不住,咱还能逮住野兔兔?逮不住兔兔怎么办?咱爹咱妈还盼着咱,二老三天没吃饭,还有个三弟等着看,猎户咱们要做不成,今后怎的过营生?家里本有十亩地,每天不少下力气,春天安上小西瓜,本来还计划卖钱花,到了夏天这到好,黄黄的叶叶还不开花,西瓜不成没关系,咱还有豆子两垄地,两垄豆子有啥用,打下也就一半斤,光吃豆面你能行?吃饱了你就爱放屁!”有些看客们笑了笑,但这种笑话现实的感同身受,使同为受苦人的看客笑不出来。

“老二说,你说咱俩怎么办,要不咱也拿个碗,明朝有人家朱洪武,要饭要出个大江山;老大说,你这穷样你能比?没吃饭走不出五里地,要说朱皇帝比咱苦,从小就没有父和母,老二说,没有父母还好说,一人吃饱家不饿,咱们空有父和母,吃不上饭是丧命的主,还有个三弟没几岁,吃多喝多长身体,苦了他的两个哥,寒冬腊月找兔捉。有猪有兔还好说,就怕没猪也没兔,没有猪兔怎么办,去南山挖点观音土。老大说,观音土面那能吃?吃了不拉涨死人,你看邻居王大娘,无儿无女无饭吃,挖了两担观音土,做成火烧当饼吃,你别看这土不起眼,吃了你就肚子圆,肠子里都是泥糊糊,拉不出屎来没出路。一喝水就肚子胀,倒是心里不饿了,八十岁的老太十个月的肚,别人都以为要生嘞。可怜她八十肚胀死,死在了家中无人知,浑身上下没油水,苍蝇都不吃她的尸。可怜的可怜的庄稼人,把羊儿卖了买豆吃,豆子平时不值钱,可灾荒年命最贱,卖了丫头买豆子,结果买不来个布袋子,皇上每年征皇粮,地主每年要地租,辛苦劳作了一整年,过年闹下个不团圆。依我说,活着不如死了好,投胎成苍蝇也比人好,苍蝇才活一个季,吃饱又能投胎去,投胎成人真不好,投成皇上才没烦恼,一顿就有八十个菜,冬天还有大皮袄。杨家兄弟俩说到这儿,流下了泪蛋蛋是不能活,老大说,要说咱俩就死在这儿,反正回去也不活,爹娘等着咱吃饭,咱们什么也没逮成,现在死了现在好,不用挨饿还冻不着,投胎投成小牛犊,叫爹娘杀了咱吃顿肉,弟兄二人一点头,双双就坠下了崖里头,可怜杨老三七八岁,剩两个双亲的苦命人,爹娘等不到兄弟俩,就叫老三去寻了,老三寻了十几天,满山上寻也不见面,爹娘想儿就寻了短,撇下孤儿杨老三,年少义气杨老三,南山上面落了草,专劫官府的酒肉官……”

听到了最后,苦命的人都开始哭了,他们并不是在哭书中的杨老三一家,更像是在哭自己,哭自己与杨家人一样的命运。

说书场中杨五六道出了这一段凄惨的故事,散场后人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除了小孩子,大人们的心里都有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慌,袁小莲回到家便与丈夫商议,“要不咱吧囤着的两石麦子换成高粱?”她的丈夫高明成却很不乐意,因为这是留着明年播种的种粮,明眼的庄稼人都知道,他们有经验的狠,看庄稼地里的长势,今年是收不多的,“你明年咋办?后年咋办?”

麦子比高粱金贵,高明成原本希望今年收了秋,明年将自己的十五亩田全部种成麦子,倘若年景好,或许到后年便能抱一只牛犊,再不用借他的叔叔高望进家的老牛了。

高明成有一个恶毒的婶子,两家原本一个院子,高明成的爸爸早死,爷爷帮着高明成娶了媳妇,他爷爷临死前,将分给了高望进一头牛,分给了高明成两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