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九章,背面(2 / 2)烟海录首页

心头底定,面上自然有恃无恐,凝视着他的羊琅也不禁若有所思:在没动用“旁观”的前提下,就大致破获整合出其中含藏的信息与秘辛,然后捋清了立场,待价而沽吗,老秦的晚辈保不准还真是个可造之材。但可惜的是,他还是经历得太少,鞫问刑讯的本质是从对象处获取真相的信息,无所谓怀柔还是毒刑,而刑罚不单能驯化软弱的刑徒,更能驱策不忿怨怼来催人奋进报复。

因此,随其掷腕而有罡风于此封闭的囹圄间猝然回荡,掣曳铁链轰隆,撄拂囚徒双鬓。然而威势虽然不俗,可除却几茎青丝带到眼睑脸庞的轻微阵痛,张伟并未感到其他苦楚,以至微微愣怔,心中嘀咕着:这算什么,对不恭的自己无计可施而无能狂怒吗。但他俨然低估了对方的手段,似为了唤醒张伟心中的恐惧,寡言的他特意朝张伟嘲弄似的一笑,向其问道:“汝可知何谓鼷鼠(xī)也?”

韩卢周犬,短狐商蚷(jù),诸如由古书中所知悉的异兽虫豸,他也就还记得这俩脚力迅捷的良犬,以及无形之射影与盲目之马陆,远不如对良马名驹的记忆来得深刻。见张伟犹自惘然迷蒙,羊琅不由摇了摇头,颇为怜悯地为他解释道:“夫鼷鼠者,又有甘鼠之名,乃鼠中最小者,体型等若大蚁。然殊为有趣乃其之啮噬既非犬牙啃咬,亦非蜂虿蜇螫,而翳然蠕蠕,纵猎物至死尤不觉存与痛也。”

恁得诡异的虫豸,观其炫技般的说辞,显然是在适才那阵罡风扬起,就已将这物事黏附于两鬓了吗,是想以苦痛来逼迫自个儿就范吗?还是说,就这短短两天的光景,宣人的兵锋已如附骨之疽迫近了新绛,促使着晋人在自身还存有利用价值的情况下,不得不加紧催逼,以榨取剩余的价值?

但下一刻,羊琅已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将缠系在囚牢前的铁锁打开,而后走近张伟身侧,抓住并抬起了他的手腕。趁着解除镣铐的间隙,羊琅一直以余光打量着他腕上的珠链,但见骊珠剔透明澈,然而试着将意识同以往一样引入其中,才发觉犹有阴翳壅滞。竟连此方的“余影”也尚未澡雪吗,自己竟将厚望倾注于他身上,冀图借其完满而脱身逃离,还真是眼错不见得颇为可笑了。

歧路穷途已显,唯余险道残存,但愿老秦那厢不要太过坎坷吧。为其解开械梏,显然放低了对张伟的期望后,羊琅只道:“鼷鼠喜食项肥厚皮处,三日不妥善除之则衰朽莫可当也。本官想,当不用再防备汝取死之尤,借机逋逃吧?”言毕,又取出简册刻刀弃于张伟身前,“限汝哺时刻就此篇!否则本官不介意让汝于衰腐之余,再尝尝毒虫钻心滋味。”落下狠话,竟连囚牢处的铁链也不重新系上,就这般令门户大开,堂而皇之地走将出去。

昨日是个玩音律的,今日是个操异兽的,大晋这公室幕下还真是异样的卧虎藏龙,人才济济。但出公阁下啊,跟这些稀奇古怪的虫豸终日混在一起,又怎么能指望河清海晏,光复晋室呢!

以心底吐槽缓和压抑后,张伟终于正视起而今的景况,内存幽影消退,滞留此方之隐忧,外有鼷鼠啮颈,朽坏身死之危患,他张伟还真是个顶个的“幸运”啊。但眼下若不贵己,何求脱身,他也唯有捡起那法官丢弃的竹简刻刀,准备开始镌刻文字。就是可惜适才谈话之中,并无罅隙置喙,提一嘴姬书夜的契机,来印合推想。

但就是这么一打岔,腹中响起雷鸣,张伟遂放下刀笔,以食为先地走出囚牢,提过那法官置放在外的食盒。揭开修漆盒盖,里头第一层是嫩黄的蔓菁茎与切成丁的根肉,下方则铺着切成一片片,煮得油光水滑的烧萝卜打底,在另一隅,则是腌制过,用以调味的雪里蕻及酱茭白丁。

咽下口中分泌的馋涎,张伟将第一层取出在外。第二层俱是肉食,中间以隔断分开,左边是炙烤过流油的脆猪皮酥肉,右边是喷香沁出淋漓汁水的鸭肉,再将这层取出,最里则是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金黄小米饭。

不管口头上说得如何严苛,伙食待遇上还是对自己尤为优渥的嘛,贵族享用的稻粟都拿出来待客了,更不提荤素俱有。估摸着要是春季,保不齐还要遣人去刨嫩笋来慰问自己。兴许其中是有他身份“贵重”的缘由,但也让眼下的张伟与当初进城时不齿的所见达成了和解——是作排队饥殍横死于香街,还是蓄意搅扰秩序被扣押进黑牢?无论怎样不逊,想也有一餐断头饱饭慰藉吧。

生存在这世上,想要剥离得失休咎去框定某人实在太难太难。饱腹饫足后回首再接续所想,姬书夜其人当真值得信任吗?张伟亦不敢笃定其到底是友是敌,唯有纯粹以利害为着眼。于害而论,自己无异于土苴秋毫,应妨害不了其任何图谋;于利而论,若真如此前种种推想,他同独孤月般被困异乡,自己又特殊得如“被选中的孩子”,能打开某扇回去的门的话,他应当如赛莉蒙妮暗中护佑着自己吧?

然而毕竟没有亲历过归去的过程,是打开时空的位面裂隙,还是被神祇高位直接召回,张伟亦不敢言之凿凿。再者,始终囿于有关他的动机,其何尝透露过一星半点回去的诉求?自己与独孤月境遇相类,限于身份,不是饥寒所迫的灾黎即是干戈征战的走卒,对归去自然而然地有着憧憬。但他身为晋国公室贵族,在这个时代的规格礼遇已是最高,又何必对未来又恋恋不忘?回去反而有着现代火力科技压制不得恣肆,若不想被当作异类研究,又无门路吃起公家饭,恐怕也只有戴起墨镜,换上长衫,唱着“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活在世界的阴影之下了。

静心思量还是命由我作,莫向外求为宜。然失去奥援,脱身仅剩下独孤月的留书一途,当下也唯有埋首于案牍,略作改编,让那法官把后续交出。

将被此方世界抹去的依旧保持为留白,重点聚焦于勾践复仇的过程,再把夜幕曲解成夜盲一类的疾病,删改起有关世界的形容,一切改易已若粗劣的小学作文虚应故事。对照着留书,最后于心中整合一遍线索与信息,审视总结出的结果,心力业穷的张伟回到角落,舒展一番筋骨即闭眼小憩以侯着那法官再至。

“不是难亦哉?”甫回到囹圄,便见窝在一隅的张伟,法官羊琅不由嘲弄道。伴着冷语落点,休憩中的张伟但感脖后忽而一片寒凉,有尖细的锐齿咬噬了厚实的颈项,留下一片滑腻森冷的涎渍。“仓卒不忘好睡,果真难亦哉。”继而响起一阵抚掌声,“只不知系通译留书累,还是炮制巧言更累?”昏昏沉沉间,还要蒙受阴阳怪气地嘲弄指摘,张伟心中那团火歘地便为之点燃。反正已是阶下之囚,虫噬兽咬也已尝过,他又有何惧?当即呛声道:“劳神有所思,总比阁下强装冷漠,营营无所得,哓哓无所用费心得多。”

起床气所带来的莽撞,反而意外揭开了那法官的外强中干。兴许是有上峰明令不许考掠的缘由,他并不敢留下显眼的伤痕,仅是驱使着那只无法以肉眼捕捉到的鼷鼠,再度向张伟脖颈厚皮处龁咬(hé)出无形的伤口,来抒发着怨怼。吃痛捂着脖后的张伟反而张扬地笑了起来,现在的他已愈发笃定,宣人兵锋尚未顾及新绛,出公还要留他一用,恐怕其显摆的鼷鼠三日不除,衰病即至,也无胆施展。

当凌虐的效用显著降低,囚徒放飞了自我,那法官俨然老鼠拉龟——无从着手,迤迤走向张伟身侧,弯腰拾起置放在一旁的简册。眼光飞速地阅览了一遍内容,嗤之以鼻地道:“狗屁不通,特来消遣与我?!”张伟却借着狂态,褒贬同时问出心心念念的问题,“兴许阁下鲁钝,文才风华远不及昨日那位大人?不若趁早罢手,让他品鉴一二。”

廉锷的同时又暗藏一分示弱,以法官之造诣,显然含咀其中露怯,嗤笑道:“大抵其手腕温婉,不如我远矣,怎无端惦念起他来了?本官奉劝汝早消此念,昨日其已奉晋公调令,外出馆垣礼宾了。”言毕,径从怀中甩下两卷简册,直将编绳竹篾摔将四散分离,以回击张伟对他的不逊,才大步走出囹圄。

真是个颐指气使的混蛋啊,果然也同自己的推测般,屠龙之器难以在握,不若投之以丰城狱埋没吗。然正捡拾散落的竹篾,拼凑着独孤月遗书的张伟,弯身忽而一怔。不对,他发见了话中抵牾,礼宾为行人之务,代国主恭迎四方使者,往来交际列国权贵当涂最是便宜,倘或姬凿真对姬书夜忌惮不已,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将其置于高位?

二人之间的关系或许根本不似信陵君之于魏安僖王,反而是平原君之于赵孝成王般的中流砥柱。而且,尽管自己表现得嚣张跳踉,但那法官真的有必要透露出姬书夜的行藏吗。仔细地回顾斟酌适才,法官久历断狱,理应司空见惯人之将死的种种失态,谈何会率尔而对,轻易被自己激怒?

关于他反常的举止,其中夹杂的原委,暂且都被张伟强按下。无论是两者互为泾渭,还是作糖与鞭子一体两面来鞫问辩证,当前俱不可与独孤月遗书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但仔细将散落的竹篾重新拼凑好阅览,张伟才发觉送来的这卷非是紧接着的后续,而是起码跳过了一到两卷的在越经历,直接由离开会稽开始。

“勾践其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同富贵。计然老朽,范蠡逃国,文种身死的结局在史册长存,突袭阖闾之后,我们已决意带着龙渊太阿北上至鲁。”仅是跳过了几卷,这二人就已跻身高位,得到令人艳羡的名剑了?张伟暗暗咋舌,继续往下看去,“唯一遗憾的是,突袭阖闾,虏获吴太子友更多是趁其不备,兵困马乏,吴国的遭际一时还未印合着伍员的预言:‘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令那悬门已然风干的眼球异化成类似于另一端的‘眼’的存在,继而进行收容,以探知我们的目的。”

另一端、眼、收容等字样都不由让张伟回忆起某些莫可名状的存在,将“祇”契合于原先的空白处去,联想到诸如“巴洛尔的独眼”,“戈尔贡三姐妹”,以及化身为红色独眼大马哈鱼的芬坦等神话中的特殊的“眼”。

“自巫臣通吴以后,北地的商人陆续进入淮水区域,连带着越国也丰饶不少,我们以赏钱购买了四匹马换乘后,即趁着袍泽夤夜入睡之际,北上去鲁。此时素王已结束了周游列国十四年的旅程,回到了鲁国著书传道,我并不记得素王最喜爱的弟子颜回具体死于今年何时,然而孔鲤先逝,颜回踵蹑,恐怕一如明年狩麟,亲见麟角绣衣而涕泗滂沱,绝笔春秋般关门收山。”

获麟之后,孔道穷矣,麟书止于公元前481年,再两年后,孔夫子溘然长逝,窀穸于泗水河畔。他们两人是打算拜入孔门获取那所谓的“学者”秘藏吗?可惜一如独孤月的叹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夫子终不复往日矍铄,再无精力传道受业解惑了。

而张伟也不免同孟子在《尽心》中的感慨一般,“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即便他也想同独孤月一般拜入门墙,获取超凡的传承,然一限于时间,二则囿于这方世界,已无有教无类的夫子存世。

“但去鲁途中,我们眼中的夜幕又一次开始消退,拢共算来,应是第五次了,大抵是羁留此方春秋的时限已近半数,逐渐混同,被规则锁闭的力量终于得以启封。故而在鲁国阻碍重重,我们最终还是如愿潜入孔里,见到为此方汲汲奔走,由至圣跌落下凡尘的夫子。”

“为避过耳目与麻烦,我们特意选在了夤夜造访。所幸其时一众贤人多数已入仕为官,脱不开身,我们的行踪未被感应便顺利地进入了夫子的居处。然而当夜深人静,漆黑的厅堂亮起灯火,看着披着大氅的夫子面朝门边,我方知何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我们的到来恐怕夫子早已觉察,是以疏散了一众弟子。”

“夫子似是知悉我们的来历,晤面即露出由衷的笑容,发出:‘流为之疏尔,幸矣哉!’的感慨。我们并不晓破绽究竟从何而显露,遂向夫子出言请教,夫子却摇了摇头,缄默地以手上指天,而后以眼光提示着我们腕上显化成手镯的骊珠。”看到此处,哪怕张伟压根没有接触过类似于玉佛般的道标,没有选择YESE OR NO的记忆,也不得不深信自己其实同独孤月一般,被那奇诡的存在无端选中,承载着某种使命,而送入了这方世界之中。毕竟链、钏、镯同属一类,眼中的幽影与腕上的珠粒也同样难以作伪。

“每个人都含藏着秘密,而作为……探知与保守的则是世界的秘密与规则。在夫子这样的圣人面前,我们没有任何隐藏的必要,索性和盘托出了……的目的,躬身向他老人家求教。夫子并未在第一时间就答复我们,而是温声向我们问询起了往后。”

然而张伟沿着下方看去,简册忽而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应是他们叙述着未来的光景,然后被规则所抹除,直到竹篾最后几片才出现了字眼。“于是夫子愀然变色,喟叹道:‘来世亦如今世,苍生何苦矣!’遂振衣而起,领着我们去往孔壁所在。”琢磨着孔夫子这段话,又与此前张伟的推想生出了矛盾,他不由挠了挠头,难道独孤月与另外一人俱晚生于他,而那时的世界又一次点燃了绵延的战火吗?

夫子取出一副珍藏的龟甲,与我等言:“相传上古至今世,有黎献知往世来生共二百七十六万岁,故为岁月长河划分塍区,以二十七万六千岁为一畴一纪,共名十纪。分则一曰九头,二曰五龙,三曰摄提,四曰合雒,五曰连通,六曰序命,七曰循蜚,八曰因提,九曰禅通,十曰流讫。前世渺矣,幽微已莫能知,唯晓合雒之时,伏羲氏王于万民,龙马出河,观其文以画八卦;舜传位于禹,神龟出洛,览其文以立九畴。”

等等,读到最末的张伟,忽而就觉察出强烈的偏差,倘使伏羲至夏禹之时就是合雒,夏至东周获麟凭何有二十七万六千岁之久,莫非此中年份也含藏夫子春秋笔法吗?然而当他看到他遗漏的那一片时,原本对历史的认知在顷刻间崩碎。

上书:“故至连通之时,藉八卦九畴,推演而始知万方宇宙。夏后启排闼而入,为万世开其滥觞。”

①:黄池盟会中,哪方先歃血即哪方是霸主。而持晋先与持吴先,历来各执两端,为与知伯向三家提出上贡人口采邑,使晋复霸达成一致,而取《国语》夫差先歃血为霸主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