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九章,背面(1 / 2)烟海录首页

“当你发见这篇留书时,恐怕下场也与我无二,俱被曾经的同伴所出卖,而陷入深不见底的晋人牢狱里。”被曾经的同伴出卖吗,从头读起的张伟默念着对方的亲身经历,似乎果真印合着他的猜想,因齐桐巍背友求荣而至独孤月深锁于囹圄。

但话又说回来,已由凡俗跻身序列,从廛世超脱而去,何苦还要坑陷同伴?是晋宫中含藏若骊珠重宝的仪式道具,还是权力欲与嫉妒心在暗地作乱?心神倾注其中的张伟,不由移目看向简册的下一行。

下一行兀自类似于自我介绍,上书:“我名……,太初人士,与……同日而来这方世界,降临于越国会稽山外,禹陵附近。”以指肚抚上本应写有名字的竹简空白处,并无人为刳(kù)去破坏而参差不平的痕迹,反而上下色泽平整得浑如一体。张伟唯有放下介怀,看向与汉武年号撞车的地名太初,吐槽道:“疆域广袤,就不能自报省份与城市吗,老乡?”还是说竹篾篇幅所限?

但接下来的内容即解答了他的疑惑。“倘或我的名姓被时光长河洗去得空无一物,那便证实我掌握的隐秘应当无误半数。”旋即是一片留白,倏尔又在尾部刻下丹霓珥三字,留书已是另起一行,“假使你还能看到丹霓珥这名字,就已从完全说明,我的根基已与此方世界彻底融合,任何有关于我前世的记述,都将被规则弭除。”

“所以我尝试性地留下了太初二字,倘或其得以存续,跨经年而未没。那么,余下的内容也定能保有至后世。”所以太初二字类似于隐语阴书,拆字解密?但周览全篇,也没有相关的方法与解释。张伟遂不由同他一般,伤情难免,哀己身之存在将若桃梗浮萍,尽被洪流伟力悉数洗涤殆尽。

“纵经三代弈世,禹穴犹有姒姓越人看护。我与他降临不久,即发觉空晓诸法,一身所长皆被某种规则拘囿封禁,而不得施展。此身唯体魄能仰仗的我们,于片晌后,便与戍卫禹陵的卫士们遭遇。此前有过商讨,又未真正惊扰亡魂,我们遂以化外之民误入而搪塞守备,假名为丹霓珥,齐桐巍。”

仔细地看过这几行竹片,张伟终于忍不住疑心疯长,想质问那二人是否此前与自个儿同一个世界,怎生就一个个跃升到他看不懂的高位存在去了?但想起存而不论,子不语,以及出现在抗战年代里的各路神仙,他不得不按捺住这份强烈的吐槽冲动,沿着左边的内容,继续向下看去。

“以话术套取信息后,我们才晓而今是春秋之末,自身降临于春秋最后一位霸主勾践所执政的越国。但不巧的是,在解决完了我们的疑惑后,对方同样开始了盘问,仔细质询起名姓出身,来历家境,村落有几口人,是否应征等等麻烦的问题。齐姓出于姜齐,有田陈在国中挑起战火,为避兵乱而从临淄迁徙姑苏是很充分的理由。但我的假名则过于拙劣了,假定《竹书纪年》无伪,丹朱率三苗败于舜,子息则流徙至楚;《尚书》为真,尧封丹朱于丹水,舜封丹朱于房邑,子息则在宋卫及郑。亦不知此中是否有丹朱与舜争,舜又传大禹缘故,当我报出丹霓珥的名字时,莫名遭受到了敌视,被揭穿了谎言。我们不欲初来乍到就和本土产生冲突,只能响应着对方的邀请,以孤儿之名投身军旅。”

读过自述的经历,张伟不由哑然失笑。越是临近战国,战事的密度与烈度越是与日俱增,刀兵连绵的世道里似乎每刻都在抓丁征募,以预备着战争到来。不过,那两位还真是既来之,则安之得随性,这便是有恃无恐所带来的自信吗。

“勾践卧薪尝胆间,赈贫窭,悼死者,同黎庶共苦,而民心齐聚,越虽休养生息,国力大增,然而人口方面,仍是不如诸国。故尽募国中之民,以兵农合一为制,因兵制缘由,我们很快便走完了入伍的章程,有了认定的身份。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正值耕稼期间,委派给我们的首要任务竟非农事,而是在操典下,于会稽郊野展开了军事训练。”

“借助营地中偶尔地闲谈,我终于确立了当前时间的锚点乃勾践在位十五年,即公元前482年,越人那漫长的卧薪尝胆终于要得来苦心不负。趁夫差北上,参与黄池盟会,与晋国争当霸主期间,越人则轻装简从地由会稽出发,突袭阖闾,掳获监国的吴太子友,逼迫人困马乏的吴人以重礼媾和,国运从此由盛转衰。”

当说无愧是知悉各种隐秘的“守密人”吗,考虑后来人的素养未必如他这般扎实细致,还贴心地道出了概况军制等内容。但这浑似回忆录的记述不免令张伟心下一片黯然,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简册,之前设想的名家结构,是用以蒙骗姬书夜地审查;擘画的得意忘字,是谋求景况好转除却钳制;绸缪的放空心神,是百无是处后无计可施地拖延。然而说白道穿毕是雕虫篆刻,于实质方面的解救,他终究只能寄希望于前人的留书,从中获取高蹈超逸的法门,进而破去缧绁之忧,牢狱深锁。

但无论是来前就拥有了种种神秘的能力,还是这相关的记事,存在着法门的可能性都近乎微乎其微,又怎能不教其满腔信心付诸东流?失意中,目光又瞟到拇指攒住的首语,那彷如同病相怜的经历,终是令张伟再度鼓起翻看的念想,向着简册末尾看去。

“如斯优势在我的盛况,不由令我深感不安,过往不是‘咏叹调’般的狂风骤雨,即是‘宣叙调‘般的绵里藏针,罕有组曲式的‘变奏’,是因此次降临的世界过于博大了吗?而当训练至傍晚时分,眼前出现的诡异黑影,拼凑成一块夜幕时,我们才发觉与……的联系被骤然隔断,已然无法借由……察知完满,而离开这世界。”

相同的遭际无疑令暗室生光,然而正当张伟想继续阅览下去的时候,竹篾已到了最左的那一片。盼头忽从半山拦断,这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景又一次让他唤醒了当年追剧兴酣,正至关键阶段,却被人吊起胃口收尾,且预告明日待续的苦痛记忆。那抓耳挠腮的苦闷感,令张伟足足将简册盘了几个反复,腹诽着简册怎不也在黄面上镌刻上内容。

然饶是如此,最后几行中蕴藏的信息也足够他好生消化一段时间了。首先是他的自问:“是因此次降临的世界过于博大了吗?”有此则有彼,是否可以说明易名的那两人已远不止一次穿越到其他位面世界,更娴熟得以诸如“咏叹调”、“宣叙调”等曲调名词来总结以往的历程形式?

倘若这推测无错的话,也可以解释他们的力量从何而来——似无限流般与某种高位存在交易,跨越一个又一个位面砥砺着实力。但令他无比想吐槽的还是,凯申的“优势在我”分明火爆传播没几年,这他都知道足见这高位存在浪冲的得有多勤。凡俗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张伟也不由生出怎不捎带捎带我的羡慕嫉妒恨。但俄顷心颂:“他人碌碌,不涉你足;他人观花,不涉你目。”的箴言则歆羡顿消,毕竟唯我独尊从来不只是一句口号,这么多年也没谁带动他后富起来,都令他不禁温故自省起有没有好好努力的圣经。

好吧,他承认就是酸了,不然也浮现不出恁多灰暗的念头。因此,不由将目光游移到铁链桎梏的手腕上,在目睹过珠粒迸发华光,坌涌字团,辅以被抹去的遗书空处后,他很难不将这串珠链与特摄里的卡槽光棒等进行联想,思索起自身是否一如“被选中的孩子”,“勇敢的少年”般,也似那易名的两位承载着某些未知的使命?但仔细回想,自己的记忆仅止于社畜时两点一线的日子,根本没有甚抉择YESE OR NO,也不见冥冥给他派发亚古兽和初号机作为旁证。

戏谑休止,他重新将目光停留于影与夜的片段,倏尔心念电转,想起姬书夜离开前最后两问中的“夜航船”与“讫”,似乎竟能完美得与空处契合。或许是神祇之“祇”,以及代词性质的“其”?不然以言、事之了结的“讫”实在难以与后面的完满自洽。但,是“其”则不免犹然扑朔迷离,是“祇”则不免将留书赋予了邪神克系等意味。

“夜航船”则可与之前的猜想产生联系,毕竟怙恃着人体又怎生达到相对论那苛刻的高速运动来一次次跨越时间与空间?必然需要某种媒介来施行载运。但他来至这方世界时,也未尝闻听诸如“大和号”和“千年隼”的轰鸣奇观,难道也同库珀处于超体一般,属于某种无法观测聆音的存在吗?

将思维从科幻侧切入,缔生以留书前文,他忽而就有了个大胆的假设:他与独孤月所谓的幽影夜幕,是否就是宇宙膜在形上的具现?而通过他表述的“世界过于博大”,“罕有组曲式的变奏”以及对夜幕的惊叹,将三者连缀在一起,或许就是世界的规格过于广大,以至宇宙膜同样增幅而阻力过大,切断了他们与那莫名存在的联系,并在入夜后隐现出类似于幽影蔽障的成因?

以形象具体而言,或许此方世界就如灌满水而膨胀的气球,那假定为“夜航船”的媒介,则是橡胶外楔进的针筒。因外层橡胶密度的缘由,即使扩张到极限,也只有将载运的一众连同内部组织间接引渡至水里的世界。

顺着这条脉络继续沿下推演,也可粗略地解释缘何是魂穿与没有原主的记忆,以及他们“空晓诸法,一身所长皆被某种规则拘囿封禁,而不得施展。”——要骗过“膜”,必然需要偷天换日,“膜”又先于“我”,故在夺舍前即昧去了宿主的底细,并封闭了他们外来的能力。然而再看起前文的“就已从完全说明,我的根基已与此方世界彻底融合,任何有关于我前世的记述,都将被规则弭除。”所述,涔涔冷汗便不由自主地从张伟额角滴落。

幽影既是“膜”具象表现的话,那岂不是说明,造访是存在着时限的,否则随其冉冉淡化堙灭,当“我”彻底与“水”融合,成为这方世界的蒸民后,便再也无法借助“膜”的反作用力,将外来的“我”带回到原本的世界中去?

一想起日渐淡薄的幽影,与另个世界的故旧亲朋,张伟就不能自已地坐立难安,偏偏没有后续来揭晓这推想是否正确,以及如何摆脱这宿命絷维的方法。他便只能拘缚心猿意马,继续枯坐下去,转而思索起如何杜撰留书其意难明,需以直译为文字而诓骗过姬书夜与那法官除却镣铐。

但覃思之际,思绪忽而跳脱,又想起姬书夜昨日的鞫问,张伟终是意识到几分蕴藏其中的诡异处。他拢共向自己质询了五个问题,分别是,是否知悉名姓,师承与秘藏,不日的未来走向,标点符号与简体字的通识,以及最后欲言又止的“讫”与“夜航船”。但仔细将这些问题分门别类,实则只有两种——探查自己的归属,与甄别遗书的能力。

甄辨无外乎基本的鉴别能力。讯问自身则是属于递进式,一步步排查出自己这囚犯的根底。但有趣的是,兴许自己胡吣编造的秘藏“学者”似乎真与至圣先师的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使得对方在测试通识之后,又抛出了“讫”与“夜航船”的饵。

但引人深思的是,越勾践十五年与而今所谓的获麟十一年(公元前482年-470年),整整相隔了十二年之久,彼时的姬书夜应当还未而立,就算再如何宿慧,如何讨得晋定公宠爱,想也不可能僭越一众叔伯,成为知悉隐秘,负责鞫问未来人的主审官。当然,或许有传承与长辈带着增长见闻可以解释,但不要忘了,彼时的新绛还有赵简子为正卿,要瞒过志父与赵氏,岂容公室留有余裕?

而且,假定是传承的话,其中还有更明显的疏漏存在。这十二年间,越人突袭姑苏,破灭了夫差的美梦,从此吴人再无力北上与晋国争雄,然少去南面吴人的掣肘后,接过锋镝则是田陈主导的齐国,与晋人争霸。内有四卿蚕食,外有齐国逞凶,而由独孤月处获取传承的晋人怎会迟钝地毫无建树?

或许可以言传承不易,培育难于上青天,纵览历年也仅有姬书夜始得功成。然不去扬名立万,光复晋室,却蜷缩于囹圄一隅,安心等候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未来人进一步破解遗书,不是太过荒谬了吗。也许能将这荒谬归于定公的软弱?他又似邯郸之乱与黄池之会般,忍让着四卿瓜分完中行与范两家,漠视着夫差先他一步歃血为伯①,依旧踌躇无措。

但定公宾天,出公姬凿即位,由史迹观之,同知瑶与虎谋皮,借齐鲁反攻三卿,手段高下尚且不论,总归是有几分血气在的。这般有血勇的人,难道也宁愿明珠暗投,弃而不用姬书夜?诚然,谁也保不准二人是否有夙怨,以至其成了窃符救赵魏无忌一般的存在,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他至于囹圄中,可接触泼天的隐秘?

或许依旧可以此地废置多时,久无未来人囚系的虚辞以束之高阁。今日方知,遂调那法官顶替来圆说,但张伟委实不愿再去想其中的弯弯绕绕。何况,姬书夜所展露的破绽中,还有那至关重要的能力,他考掠自己时,所做出的动作都与操琴相类,令人不禁想将乐圣师旷与之联系在一起。

但如是师旷,则不免漏洞更大,师旷于史册显迹乃悼公孙周与平公姬彪时期,距今足有五六十年,倘或暝臣真有乐谱传承存留,晋室焉会怀宝迷邦,坐看栾盈之乱与祁杨(羊舌氏)覆灭,六卿渐次瓜分公族地盘?是以与其深信破落的晋室还流传着师旷与独孤月的技法,毋宁猜度姬书夜与独孤月实则同出于一源,因“膜”的消退,境况也如独孤月一般,与此方世界绑定融合,而不得不滞留在此,沦为晋国公室的一员。所以,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像金特一样费心编织似是而非的谎言来骗取库克,因他们保不准就是一挂的?

空荡的牢狱里忽而又传来步点有序的声响,打断了正处于默存神思的张伟。其这才意识到逐条理解消化,推敲破获遗书潜藏信息的自己委实过于专注,倥偬间竟不察时日变迁,以至都饿到下一次查访了还茫然不觉。

“准备好了吗?”提着食盒走近栏楯的法官羊琅,冷声向着张伟问道。

“留书的遣辞与词意过于堂奥深涩,实在难以用言语转述,还望大人开恩,能为我除去镣铐,准备简册刀笔。”羊琅神色索寞地看向张伟,忽而鄙夷地朝他一笑,仿佛张伟心中盘算筹划的计议他早已洞悉得了然于胸。

“阶下之囚也敢不知所谓,巧言如簧?!”声如平地惊雷,语含酷烈肃杀,然此刻厘清始末立场的张伟却是泰然自若,未被恫吓诈唬而丢魂丧胆。按照对姬书夜与独孤月同出一源的推测,其知情不报,俨然另有图谋算计,也即是说,眼下掌握遗书讯息的只有他一人而已。立场调换下,攻守之势异也,除非晋室已然抱持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估摸才会任掾吏对自己妄动刀兵残掠迫害。若不然,反而该礼敬宽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