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待夜(1 / 2)烟海录首页

下午三至五点,是谓申时,又名哺时、夕食,总而言之,不论别称为何,其核心都离不开最重要的晚食,而令张伟悚然而惊的也正是这吃晚饭的时节。亚圣于《梁惠王篇》中写下《寡人之于国也》小民产能之缓之低,从中可见一斑。而大抵因如是,袭黎庶习性而成,由殷商八时段衍化的十二时辰,也将饭点准确地划分为辰时食时与申时夕食两餐。

这并非刻意违背人体健康,而是平民及之下阶层缺乏资源后不得已的退让,若有充裕,谁愿效齐人之福,去坟头上和死人抢祭品来填饱肚子?仔细回忆起午间孩子们的情绪,张伟不由蹙紧眉头,孩子们或许雀跃欢腾,但终究没有惊哗,也就是可以说杜大娘带来的午饭,并非是因自己的特殊而进行的加餐,而是常规的午饭,只是吃得较好一些?

虽言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某些习性基于世情现实总归大体相近,何况他亲眼见证过,所住的这个山村是何等贫瘠困苦。而这样的山村施行着违背常情物质的三餐,足以明证其迥异超然,与流传下的风俗格格不入。

一旦推论出这样的结果,张伟就不由分外心慌,抛却系统与金手指等压根不存在的因素,他作为穿越者所具备的优势委实寥寥,倘若在原本的世界,凭借自身知悉地理、明晓风俗、谙练时势、掌握未来、通识典籍等条件,他起码有着对生存最基础的一层保障存在,设若穿越至一无所知,甚至拥有怪、力、乱、神的世界,那他才是前景扑朔,身如飞蓬缥缈。

咽下不安,张伟即刻走向枯树架子处,将十余片桑叶一一拾起细细翻看。叶上良言逐字看毕,张伟不由面带苦笑,他勉强算读过不少古籍,但先秦文学于著书一事上存在着时间上的重大分野,直至春秋末期开始,各类古籍才相继面世流传较多,而这也间接造就张伟读过的先秦古籍多处在战国前后。至于问世在赵氏孤儿这春秋中期,及其更早年代的典籍,以张伟有限的见识估摸扳着手指就能测算出来,再加上兴趣、时代变迁、记忆忘却等因素,那桑叶上刻下的好言,他也就识得六七条。

而当中令他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文王所作之《周易·乾卦》中的”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以及出自太公《六韬》的“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前者劝人奋勉惕励,谨慎存身。后者嘛,撇下太公一身功业名望不谈,实属有些危言作死的味道,这样的话总不至于会有文抄公敢没脑子地在异世嚷嚷吧。

一作如是想,紧紧苫盖在心头的阴霾立时淡去不少,张伟甚至抽出几分心神来揣摩当初赵武刻下这两名句用意,前者是忠告自身这赵氏遗孤,后者则是愤恨于景公无道,屠岸贾等人不讲武德?不得不说,在这番自己吓自己过后,连带着他对煊赫如一门三卿的郤氏与弑君渔利当得乱世奸雄之称的栾书的畏惧都褪去不少,起码彼此还在同一范畴,而非超出自身理解的存在。

诚然,些许识得的典籍良言与那番在封建时代带有几分大逆不道性质的六韬节选是为张伟减去不少忧虑。但可能没有尽去,还是容不得大意,趁着干热的天气凉爽了几分,张伟推开板门,打算去造访拜谒一番对他照顾颇深的杜大娘。以他看来,杜乃外姓,却居于李家村,定是外嫁无虞,杜大娘身上必然掌握着外界的一些信息。

念头立定,张伟已是动身成行。此前因与大娘分别,张伟得知原主寄居的这间小院亦属大娘名下,而大娘居处就在左近。未走多久,张伟已是来到大娘家前,轻叩板门,屋内连珠价传来声声来了。门开人至,杜大娘见着赵武来访,带着一脸笑意道:“赵先生怎来了?快请进。”

“叨扰大娘了。”

“赵先生莫要客套,外间天热,先进来再说话。”被大娘请进屋内,张伟刚被安排坐定,杜大娘已陀螺似地起身,去往一旁壁龛处取了水瓢陶盆,打算取水招待。而趁着这段时间,张伟则徐徐打量着屋内,单就布局而言,杜大娘这间民居与自己所住的制式相同,格局相类,只是在陈设上多了些心思布置,譬如北墙以凿空作壁龛设计,床边放了只小几,几上陈有两格木奁,来存放针黹(zhǐ)唾绒。

忙完招待,大娘终于坐下,向其问道:“先生怎得空了,来看大娘这老婆子?”

固然大娘教张伟不要客套,但初次做客的他谈吐还是有一丝拘谨,“大娘予我住处,赠我衣食,实如长辈一般,学生无以为报,唯望略尽些心意,帮大娘打打下手做点活计。”似是被这言语逗笑,大娘一拍大腿,“你们这些读书人,恁得文绉绉的。”话方出口,才觉着有些戏谑,忙补救道:“先生有心了,莫要挂意老婆子胡吣(qìn)。”

“大娘这是哪里的话。学生虽是读书人,也觉这般谈吐迂缓,礼过则疏,反不如大娘直言来得爽利亲近。”这话说得深得大娘之心,同时也觉察出了其中的弯绕,这孩子在说自个,何尝不是委婉隐晦的劝谏?她轻柔一笑道:“既然这样,大娘长你几轮,就唤你小武,可好?”待张伟微微颔首,她才道:“老婆子就是个直肠子,哪称得上这样说。小武既然想帮手,明日早间我来叫你,我们一同去溪边打水就是。”

问明了路况时间以及位置,大娘又替张伟续了些水,才道:“小武应还没用晚饭吧,不如就在这儿吃些?”不枉张伟厚着脸皮东拉西扯磨蹭许久,终于,话题渐渐转向了他最感兴趣的方向,“不好吧,成日在大娘这儿蹭吃蹭喝。”实则脱离了现代工业,他既无甄别获取食材的技巧,更无烹调求生的经验。

“一顿便饭怎么叫蹭吃蹭喝?再者说,你帮阿青和倩儿解决了一大顾虑,就是帮了全村人的忙。你要过去,他们是心甘情愿地连请你吃上一个月的。”话毕,大娘一拍脑门道:“老婆子一个人闷得久了,只顾着自己快活说话了,都忘了你还饿着肚子呢。”说罢,便急欲抽身离去。

而趁此,张伟终于问出了心心念念许久的问题,“大娘,我见书中说一日不过两餐,怎的这儿都是三餐?”

“小武莫不是看差了,一日两餐,身体哪抵受得住,不干活吗?反正老婆子左近见到的人家都是三餐。”扪心而谈,平素就算不吃早饭,张伟亦要拿些零食垫垫,遑论那些依持体力劳作的工农。但无论是源自于先民的十二时辰,还是某些诗作,都在印证着习俗源远流长,而一想到两者的不对等,原本噙在张伟脸上的微笑,便缓缓消失了踪迹。偏偏这时,大娘还好死不死地补上一刀,“先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莫尽信书上,天天少吃一顿。”

应了声学生有数,不会如此,张伟默默审视起自身。出于农耕民族生于忧患的天性,穿越至似是而非的世界,甚至全然陌生的世界,他都有过考量与最坏的预想。兴许源于自身的谨慎与稳重,以及不经意沾惹上的暮气,他做不到多数穿越者的气厉青云,自在洒脱,甚至隐含骄矜整出降维打击来俯视。

他搜肠刮肚以冥思苦想,也许,他唯二能作的只有认知与适应,一如他这短暂半生,一直充当着见证者,往复着认知,适应,再认知,再适应的过程吧。

只是明晰了自己应该做的,他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心灰与疲累呢,或许是二十余年的认知轰然倒塌?亦或一点注脚都不见,未来知向谁边的迷惘?总之沉浸在这淡淡的怅然中,令张伟迟钝地未尝发觉板门刺耳得嘎吱作响,大娘坐回几上,案头摆好了晚餐。直至大娘热切地向他说道:“小武当饿昏了吧?快吃吧。”他才从微惘中回过神来。

晚饭是午间余下,未涂蛋黄的卷饼与一盆形式萝卜叶子混着小块肉干的干菜,这样的伙食,在大娘这儿已称得上隆重且丰盛,但想是心情原因,张伟反倒吃得味同嚼蜡。而看着先生眉目有些阴沉,沉默地用饭,大娘也不免有些歉疚,自责道:“老婆子家中没多少盐啦,滋味不好。”

微微错愕,张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何等凝重,以至影响了他人,他微微摇头,露出浅浅的笑容,道:“没有没有,大娘,学生是在想其他的事。”大娘却没有理会,反而向他问道:“小武可是想家了,要回去了?”这无由的话,不禁让张伟为之一顿,回去,他该往何处走,地理不通,情势不明,再者以他有限的野外露营经验能维护他的安全?对这世界的陌生能确保他甄别出正确的食物?后续际会的对象可还会是如大娘乡亲们这般亲善随和的人?

前路迷茫,扑朔迷离,他既不想行差踏错,也就只能采取最稳重亦是最保守的苟系策略,在此缓缓搭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待较为完善认识后再行进一步地探索,因此他向大娘既是搪塞,又是安抚道:“大娘说笑了,学生还在等人呢,未想过离开此地。”

不料大娘却面色变得严峻,“是司马先生?司马先生也听到你的消息,要上我们这来了?”司马?周礼六官中的夏官司马之后?不投戎从军反成了舌耕的先生?奈何有关原主的记忆都已泯灭,任凭张伟如何费神回想也难以窥见分毫,他只能带着几分诱导,向大娘问道:“大娘怎会如此说?”未想大娘面上布着的阴云愈发沉重,“不是你说的吗,在娄家庄曾看到官兵抓丁。”

等等等等,这突如其来的恐怖信息立时让张伟那丝怅然无影无踪,整个人也即刻紧绷起来。开什么地狱玩笑,自己才来不久,安生日子还没过上就要被范围性地抓丁给推上战场了?!喜欢在历史中留意细节的他深切地知晓武功煊赫的背后是普罗大众的血与泪,是杜工部《石壕吏》下的老妪沉重痛诉,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底下奠基的尘泥啊。

大娘似是看出他情绪有些不对,出言宽慰道:“小武,别担心,咱们在山上呢,不是娄家庄那山间,你和你先生,还有我们,都会无恙的,官兵也犯不着爬山涉水地来找我们。”尽管大娘说得尚算在理,哪家官兵闲的没事背离行军计划上山,但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为之悒悒然。

交代好约定如旧,张伟便匆匆辞别了大娘。其时夕阳沉落,万物朦胧,蒙蒙夜色如丝如缕般浸染了天穹,张伟一面踱步徐行,一面整理着纷乱的情况,尽管他兀自无法确切掌握自己所处在的世界究竟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段,还是似是而非的世界,从得来的信息分析都是毫无疑问的世道将乱。

若自身还处在赵氏孤儿的年代流势里,趋势就是由郤克不顾长逝次补,跃过知首与中行庚向景公力荐栾书为正卿开始,晋国内外就陷入了两方面的剧烈斗争中。对外先是与争霸老对头楚国围绕郑国后爆发的绕角伐蔡一系列战事,后是与背叛令狐之盟的秦军交战,再是确立复霸中原的鄢陵之战。

内则是先行协同荀、郤、屠岸贾以下宫之难扳倒赵氏,再整合六军十二卿为四军八卿以压制削弱韩荀,又策划阴谋致使晋公诛杀郤至,屠灭三郤,与中行偃携手发动政变,软禁国主而后刺死,迎立悼公孙周,杀死正值复兴原六卿十一家的胥氏宗主胥童,草草安葬助晋国再度确立霸主地位的国主,并为其定谥号为“厉”。

而即使不在赵孤的时代里,光凭他早间去往那户人家所见到的李青,沿路难见青壮,少小年纪就不得不帮忙干活的孩子,大娘这年纪却早早没了伴侣几点,也能推断出脚下所处的国家必然徭役繁重,战事多艰,不然何以这等贫瘠的山村也难以幸免?亦或者换言之,兴许正是因这样的强征才造就如斯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