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乱象中,自个又能改变什么呢?任苦心孤诣,恐怕也只能换来一句自嘲无用的吧,然后以见证的方式逆来顺受。所以说,自个为什么没能坦陈地向大娘问明情势,来确立自己所处时代的锚点呢?居处特意留了门,张伟回到屋中当即取来水瓢泼了自己一脸,将悲观懊悔等情绪给悉数冲淡。
张伟耸了耸肩,重新收敛好情绪坐定,谁教自己笃信的是如《萤窗小语》里的“话到七分,酒至微醺,古朴残破,含蓄蕴藉。”呢,所受到的教导是《增广贤文》里更进一步的“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呢。历世情冷暖淘洗,存防人之心的顾虑才是成年人的必修课啊。
而且即便没有大娘确切道出,他也应当能依靠自己的学识来剖析出时代的锚点,进而如何保全自己的策略,嗯,应该吧……尽管他此前根据经验,依托于有限的线索以及吻合逻辑的臆想来进行推断而错判了不少,但那不是缺少信息和更进一步的线索才产生的抵牾吗。反正眼下局势还未崩盘,离入睡还有老久,足够他慢慢剖析以及制定计划了。
仔细回忆着晚间的对话,氛围从言及司马先生就开始变得不对起来,那位司马先生是谁,是镇上的乡老?不,既然以先生称呼,当是读书人,再忆及后者,是原主赵武的师传?
等等……除却自个的祖姓,与历史里只言片语得来的,张伟主动查阅过姓氏起源的仅有叶顾风云四个单姓,独孤司马两个复姓。前四者没奈何话本小说里都偏好以此为姓,而后两者嘛,则多数是兴趣使然,毕竟无论是美仪容,封柱国,嫁女为三代外戚的独孤信,还是在白起之前平蜀克楚,于庙堂上与张仪一较长短术的司马错;与尽心篇亚圣最后一叹有异曲同工之意,椽笔书下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甚至包括三国蛰伏最深,使乱世归一统的老阴比司马仲达都是值得探究的人物嘛。
而当想起太史公,七十二列传里的太史公自序在其脑海中一闪而过——“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饶是张伟看过三传、吕览、史记等典籍,当初亦对这位程伯休甫相当陌生,后来经查证遂晓此人在宣王中兴阶段立下攘夷之功,得封大司马,后以官为氏,遂成司马氏之祖。
以国为氏者袭程,以官为氏者袭司马,二者的关联不由让张伟愣怔片刻。先秦姓氏分明,女子承姓,男子袭氏,故有氏同姓异可结姻亲,氏异姓同不可为亲家一说。而他一直记挂着的程婴属程氏,理当出程伯休甫一支。
那么在经历原屏之难,程婴指认公孙杵臼与假赵孤领赏,被屠岸贾一门熟识器重后,带着真赵孤逃亡隐匿的程婴有没有改名换姓的可能?以及为保持与韩厥晋室的联络,会不会以宗祧(tiāo)之官职代后世之氏作为乔装?而后来被谥文,逃匿山中十五载的赵武学业未尝荒废,会不会是程婴为先生传授的?
或许存在着这样的可能,张伟却不敢轻易肯定。他就此跨过这条,继续沿下思索,原主既在山上,不远即石溪镇,为何要去那娄家庄?是探亲访友,还是镇上没有集市,要到更平缓开阔的地带去采买货物储备如书籍竹篾刻刀一类的教资?屋中早已被张伟全数搜索过,与原主相关的物品除却自身附带的衣物与布鞋,就只有那一串手链,根本无法佐证原主的身份以及动机。
他摇了摇头,既然这方面不通,那便只有似蒙方程式里的X一样,暂且假定一个环境来进行推导。假使自己真是赵孤的话,下宫之难的悲剧发生不久后,晋国北部就与秦国狄人爆发了麻隧之战,然后再无大范围的西北方向战事。也就是从侧面说,若自个儿真如推测一般,处在吕梁地界,只要向大娘旁敲侧击证明娄家庄在北在南,就可以大致推断出自己所在的世界是否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段,以及自己会不会被有抓丁的危险。
可一想起抓丁,张伟又不禁眉头颦蹙。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东周以前似戎行这等大事职责只有贵族与国人才有资格承担,即便平王东迁后,春秋战事多发,列国为确切掌控民众情况,开始编户齐民,抽取平民成为主要兵源,也是如田地税收一般什中取一。
固然这个数字在不断增幅,到战国演变成全民皆兵,可目下不是春秋中期吗,而且就算征发,也当是效汉武远征大宛发七科一般层层递降,怎会似是如原主所言,浑像土匪啸聚裹挟。而且未进行过如春蒐(sōu)、夏苗、秋狝(xiǎn)、冬狩等军事培训演武的民众,强行抓丁过去,真不怕在战场添倒忙吗。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探明时代才能验证猜想,张伟不由往后一瘫,靠在平头案上,恨不能自暴自弃。将大脑短暂放空,休憩一会儿后,窗外绚丽的晚霞也燃烧成黑色的灰烬。张伟继而振作起来,重新整理起计划。
哪怕不能掌握时代的信息,缺乏对外界物资的认知,自身又初来乍到,不可冒失的提问,他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提前储备的。譬如水源干粮等存放,又譬如体能和耐力的锻炼,以及对周边的认识与改造。再怎么说,他也是打游击战和地道战的工农后裔,实在不成就往个坑往地下一埋,人活着总不可能被尿憋死吧。
正当张伟乐观地以手为枕,仰躺平视着窗外,开始畅想着如何避过人祸。安宁平和的夜色却陡然诡异可怖了起来,原本昏暗的天幕一角,颜色陡然沉了一块变得幽深无比,宛如天倾破碎的前兆。
张伟用力揉了揉眼角,再度看向窗外,那一角幽深的黑暗却好死不死地如水墨洇染扩散开来,他连忙摇了摇头向周边看去,却不由为之一怔。原来有损的并非是天穹,而是他的视线,那块幽深的黑暗似是活物一般,攀附在他眼前不住跳动。
强行拿指甲刺痛手心,压制住对这莫名的恐惧,张伟赶忙离了平头案,寻来火刀火石刮蹭点燃。看着火绒上跳跃的那簇火苗将房间映得昏黄,可张伟的心依旧止不住地泛寒,即便光明满屋,他眼中的黑暗却驱散不掉一缕,哪怕抬手放于脸部前方,幽深的黑暗也牢牢苫盖着两根手指。视线里如同被制造出漆黑的断层或是截面,只有大拇指与食指,小拇指在他眼前纤毫毕见。
张伟尝试着转动眼球,移动手掌,小拇指随着视线游移被跳动的黑暗逐渐攀附吞噬,完好的中指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帘。这是他昨日所遇到的黑暗?是随着时间逐步加深的?是因昨日穿越得太晚,才导致没有看到黑暗逐渐蚕食视野的一幕?
不理会这些纷杂的念头,张伟趋步走近水缸,将兀自燃烧的火绒置于缸边,潋滟水光亦染上一层橘黄。借着火光与清澈的水面,张伟弯下腰来,与水中的自己久久对视,他的瞳孔依旧黑白分明,并未有甚阴翳(yì)黑影盘踞在他眼眶附近。退回两张平头案拼凑的床前坐下,张伟依次尝试着闭目睁开,撑开眼皮,摇头等举措,但最终证实一切无果,那诡异的黑暗犹自死死侵占了他的视线。
应是夜色愈发黑了,张伟眼中的光明更进一步流失,适才还能勉强视物的双眼像是眼皮不受控制的耷拉了下来,隔绝了大半光明,余下的光与影纠缠厮磨在一起,似是垂下的睫毛,周遭都连带着模糊暧昧了起来。
无论从有限的医理,还是网路流传的怪谈,张伟都很难凭借原本的认知来推断出眼下情况的成因,他只能漫无边际地猜测着,是原主罹患的某种疾病?还是邪祟附体导致?亦或穿越遗留下的后遗症,就似他以前用机能不行的电脑玩游戏时,时常出现的卡图卡模型,以及后续范围还未制作推出而被厂商粗暴的一刀切隔离?或者这个世界系潜藏着的古代克系世界,小镇上的村民都会如此?
纵使视线被蠕动的黑暗一寸一寸啃食,张伟的心境却不似最初那般惶恐不安,当一切尝试无果,得知黑暗为必将降临之事时,他只能尽快顺应着事态调整心境,习惯于此。所以当眼前残余的光明被妖异的黑暗尽数吞噬,火焰燃烧反应造成的轻微声响后骤然寂灭,对他施加的影响冲击都不再强烈,甚至还有心思伸出手指去触碰试探记忆中火苗存在的位置。
灼热气体的触感从指尖回馈给大脑,紧接着才是痛觉涌现,凭借着视觉剥夺后又一次的实验,置身于黑暗的张伟对准火绒将其吹熄,然后站了起来,摸索着向外走去。于两日间被动的查探下,他大致厘清了这幽深的黑暗所蕴藏的特性,其一,随着时间天色的推移,呈侵蚀状态逐渐剥离人体视觉,替换为绝对的黑暗;其二,黑暗是完全视觉层面上的,即便有光源存在,依旧无法阻绝黑暗的莅临;其三,无法违背事物存在持续的规律,除却视觉以外不会剥离听觉以及视觉。
跋涉在黑暗里,凭借着记忆绕过水缸,推开板门,走出小院,徐徐踱步走在夜色笼罩下的黄土道上,终于,似是来到他定下的地点,张伟鼓足气,迸发出急切高声,呼喊道:“大娘,杜大娘!”
他不知等了多久,也许有十分钟左右?总之,他耳畔并没有回响起大娘的声音,固然存在大娘忙完睡下,以及息偃颇沉的可能,但张伟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假想,那就是这幽深的黑暗不单会阻绝自身视觉,并且还会吸纳声音的传播,毕竟适才的高喊音量远远大于昨日头部不慎磕到水缸的痛呼。
少去他在异地唯一算得相熟的大娘,余下的验证更是不便,张伟不由得面色严峻,盲人瞎马地折返回去。虽说记忆中的线路还算牢固,可等到张伟坐回平头案上,手掌已被刮破了一层皮,膝盖也无意磕到一下狠的。但生理上的痛楚,远不如心理上的苦闷焦心来得压抑,生年不满百,昼短苦夜长,他虽不清楚这个世界具体的恒星维度等参数,但套用地球上的理论,夏至之后每逢过夜,夜便更长一分,更早一分,亦即是说,他置身于这该死的绝对的黑暗便会来得更早持续更久。
适才的呼喊,大抵验证了黑暗的另一点吸收声音的特性,恶劣的结果不得不让张伟作更进一步的推想,以及更坏的打算。即侵占视觉,隔绝声音的黑暗是否普遍辐射这片区域,甚至整个世界,还是唯独自己这个异类穿越者遭受无妄之灾?而假定只有自身受罪,那黑暗是否具备传染性?如果不具备传染性,他人是否能主动对自己进行触碰,声音由外向内地完好传递进来?
而让他想到最为可怖的两幅光景,一幅是历尽漫漫长夜,妖异的黑暗犹自追魂索命,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任他在光明下恣意挣扎呼救,周遭旁人的目光却安然穿过他的身体,看向远方,照常着往日生活的轨迹。而另一幅则是无数分明有着感知的个体,却被黑暗吞噬殆尽,被迫成为装在袋子里的游魂,陵园里的磷火,无论如何游荡寻觅,在幽暗的黑夜里始终搜索不到一个同类存在。
是后者的话,他勉强还能接受,毕竟是群体性且没有延展性地恶化,但如果对应前者,属于针对个体且具备病变恶化的话,那这方天地还真是坏事做尽。摒弃掉脑袋里冒出地最坏预想,张伟思索起破解心中疑惑的方法来,其中区域性是最方便破获的,他大可以借夜色风景为题来诱导,以获取的信息来推断。但一涉及到传染性以及延展性,他便有些束手无策,前者兴许会伤害到无辜的他人,而后者只能静待时间的推移,才能逐步显现出来。
关乎时代命运一类无可违逆的大势,他还能安心俯首顺应,可苦痛黑暗加诸躬身,要怎么办呢?张伟翻身躺在平头案上,即便下方铺着一层褥子作软垫,背部仍旧觉着有些硬邦邦,甚至硌得慌,或许自己的命数也像这案上的疙瘩一般,不由自主地寄宿在某棵苍天大树上吧。无论今后是笔直参天,还是佝偻逶迤成老歪脖子树,他其实都难以把控。但如若命运的洪流真以恶待他,他必不惜肝脑涂地,哪怕难起水花几朵,亦要溅起涟漪点点。
可话说得掷地有声哐当响,实际又能如何呢。他沉默地闭眼沉入黑暗之中,静待着黑梦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