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先生(1 / 2)烟海录首页

张伟又一次摸了摸自己这具羸弱的身躯,他并不会测骨龄,但没有隆起,或是过度消瘦的躯体还真是对标尚在发育的少年的身体。蓦地,他余光一扫,忽而见到右手手腕上系有一条小小的黑色细绳手链,仿佛原主常年佩戴,故因此没有他半点异样的感觉,而更要命的是手绳之中还缀着一颗乳白色的玉石。

他依稀记得,赵氏孤儿的故事分为两版,一为左传,一为史记。其中左传版由韩献子美言,国君归还赵氏采邑,赵武以十岁之龄复任赵氏宗主。而史记版则相对传奇小说了些,司寇屠岸贾以赵盾弑君之旧账问责赵氏,赵氏一族转瞬覆灭,幸门客程婴、公孙杵臼二人高义,为保庄姬遗腹子赵武求存,而不吝声名性命合谋。程婴假意出卖公孙杵臼藏匿赵孤,以公孙杵臼及假赵孤之死得诈屠岸贾,同赵武逃匿山中十五载,及至国主平反,屠岸贾一族伏诛,赵武成人,程婴才辞谢赵武,自戕入黄泉与老友相会。

联系起自身突兀地到来,原主的真名,黑色缀玉的手链,他仿佛真的穿越进《赵氏孤儿》的故事里。他凝视着那张尘封的木扉,心中蓦然有不安在翻涌凝聚,好似一直面外界,隶属于屠岸贾,蛰伏在黑暗里的刺客,就将展露出锋锐的毒牙来。

恍惚间前路仿佛波诡云谲,危机四伏。张伟强自定下心来,安抚着自己,春秋诸氏并存,绝不乏以国,以地,以先祖之名为氏者,至于名嘛,天下父母一般心,多为寄语,希冀子嗣出息一技傍身,这与赵孤重名的原主赵武,兴许不过就偶一重氏重名,正如自身名姓张伟一般烂大街嘛。他一壁开解着自己,一壁走向水缸。借着熹微晨光,张伟将脸探进缸内,那浅浅的水层正好映照出一张微有些模糊的脸。

定睛细看下,但见那张脸除却略有些憔悴发黑外,脸盘五官组合起来都可称得上不错,甚至隐隐有些出众超群,至于年龄,因其不尝蓄须,又无明显皱纹,张伟只能约莫确立在舞勺以上,而立之下。如若张伟记心不差的话,史记中的赵孤应在十五岁那年由韩厥韩献子平反,然后领命回到都城新绛或是故绛中,正好对应自己这张脸年龄的范畴。

下意识回忆着赵孤的情节,张伟连忙摇了摇头,将这想法赶紧挥斥出去,自个中学一个班里还能有四个张伟呢,年纪相仿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想虽是这样想,可总得搜罗出证据方能证实,他愁得实在有些焦心上火,就要习惯性地一撩头发,可手方抚顶便感到不对,这原主竟然未尝蓄发,而是留了头短发?

无论《礼记》、《庄子》都有着越人断发文身的说法,原主是越人,而非是晋人?!在一阵狂喜充盈心中,张伟才记起文身这一说,立时掀开前襟一阵翻找。除却蚊虫叮咬留下的印记,身体上并无任何文身刺青,只能反复看到那右手手腕上碍眼的黑色手链。

没有文身,家境贫困犹自留有手链,再联系起有水乡泽国之称的吴越,以及自家近乎空荡荡的水缸,张伟悲哀的发觉,果然还是乔装的可能性更大嘛。天可怜见,皆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前生不算日日行善积德,也是偶行善举吧,怎得老天无眼,就狠心抛他来这儿直面屠岸贾、晋景公、栾书、三郤这等强人面前?他颇有些心灰意冷,隐约已默认了自己穿越的原主就是赵孤的事实。

而就在这时,板门被再度推开,胖大妇人端着一只陶碗走了进来,送至张伟面前。张伟双手接过,秉着自己既为赵孤,稍后还要给几名孩子授课的心态,试探性地对着村妇道:“多谢大娘了。”妇人忙笑着回应着应该的应该的。见着语言依旧能够传递,张伟也暗暗松了口气,看向接来的陶碗。

固然对原主与这方环境的贫困有过预料,可看着碗里那颗泡过水犹自显得蔫巴的青菜,张伟还是免不了微微一滞。对吃货而言,他不求小吃街那炸的酥脆香甜的芍面窝,内容饱满的肉夹馍,就是来一碗不加鸡蛋,撒上三十粒葱花,两颗花椒的阳春面也好啊。

当然苟且的永远是现实,为填肚腹饥馁,张伟还是将就对付着咽下了这不知名头的青菜。才一入口,一股泥腥味便扑面而来,接着苦涩的汁液顺势侵袭了味蕾,这霸道的滋味让张伟恨不得立马大吐苦水一番,但囿于妇人尽心为他烹制与肚子的不争气,张伟还是老实地选择嚼碎吞咽进腹中。不知是产生了麻痹,还是习惯了味道,这不知名称的青菜后续竟在他唇齿间冒出了一丝清甜的味道。

简单地用过早饭,张伟也没了滞留屋内的理由,只能随着妇人的步调,走出门外,走向这几千年以前的世界里。板门轻启,身离环堵,一座风沙拂面,难有青绿的贫瘠山村景象已霸占了张伟眼帘。这真是先秦中轴,唐高龙兴的三晋宝地?难不成程婴为确保赵孤活命,一路向西北遁逃,带他来到了吕梁地界?他不禁在脑中自问道。但一想舜分十二州时为晋地取幽、并之名,便即释然,毕竟盖北之幽昧,并冀之无闾。

出行不久,张伟便感酷热难当,乜眼仰望天际,南风挟起的尘沙仿佛罩住穹宇与毒辣的日头,衬得视觉里的上空都有些昏暗发黄。他捂了把额上突然冒出的汗,被这一番强光与燠蒸折腾之下,已是完全兴不起四顾打探的心思,只好学着妇人低垂着头,默然走在有些龟裂的黄土道上。

道旁几座土制平房从余光中渐次退去,张伟终于来到村落主干道附近,又走了一阵,身前的妇人终于开口道:“来了,来了,阿青,我把赵先生给请来了。”张伟才适时抬眼看去,只见一名右手有着残缺,皮肤黧黑的干瘦汉子正侯在一座平房门前。他未似一路上偶尔见到的村民搴衣(qiān)开襟或是袒胸赤膊,而是齐整的将麻衣裹在身上,哪怕脑门上汗珠正不住流淌。

走近细看,张伟才见那汉子面上的伤痕尤为可怖,由眼角处经颧骨一路直至嘴边,险些就要了他的命。那旧伤似是严重影响了他面部神经,纵然他略弯着腰背,语态与说辞都相当客气,说着:“赵先生,俺嘴笨,娃儿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烦请你多担待些。”可脸部的表情还是十分狰狞。

即便从未登上过战场,张伟也能猜测出眼前汉子的伤势与残缺源自于戎行,继而明白了为什么在这偏僻的山村中会有人求着原主授课——无非是不想看到骨血重演自己的悲剧。没来由的,张伟忽而想起了传说里的仓颉造字而夜鬼哭,鬼会哭吗?哭的恐怕是应劭笔下女娲造人的引縆(gēng)人①吧,初衷固然是好的,可自此知识有了载体与分量,成为上下间界之天堑分野。

不待张伟应答,那汉子就伸出完好的左手来,递给张伟两枚鸡蛋以作酬谢。张伟方想说不用,那妇人已将鸡蛋收下,包揽道:“我来我来,稍后请先生与孩子们好好吃上一顿就是。”说罢,便提着菜往主干道另一头去了。场间仅剩张伟与那两名汉子,他毕竟不是招生办的老师,见惯了各色家长学生的悲欢与窘境,因此在那殷切而诚挚的眼神中,他只能沉重而坚定地点下头来,认真留下一句“我会尽心的。”承诺。

声声多谢麻烦于身后簇拥着张伟走向里间,甫入房内,但见其中面积远比原主那间要大,陈设也相对较多,除却水缸土炕与几只小几等家具外,另一侧墙边还摆有耒耜(lěi sì),梿枷,石磨,簸箕,挖锄等农具。这比起一般登门即厅堂的民居,更像是一间工作室和仓库,张伟没做多瞧,掀开帷幕,走入中庭,但见日头正浓,庭中桑树浓荫下,几名垢面断发的孩子正蹲坐在沙土上,乌黑的手心里或抓着一根折断的枯枝,或拿着有棱有角的石片,用心且认真的在沙地上一阵接一阵地比划。

无论何时何地,社会的构成都如自然孕育的地势一样,高低参差,崎岖不平才是常态。这是张伟很早便通晓的道理,可看着这群裹着父母宽大的衣裳,尽管脸庞肮脏眼眸里却闪着专注的光的半大孩子,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恻隐与触动,有些感慨与无奈,何其不公,又何其无奈。他轻轻走向那群孩子,弯下腰来,想要看看他们如此专注画得是什么。

扁扁的耳朵,三角形的鼻子,大小不一的眼,抽条柳叶似的长角,不规则的椭圆身体,长短参差的四肢,看着这以枯枝石片而作出的抽象艺术,若非这一对长角酷似野牛,张伟属实分辨不出这群噍类属于哪种纲目。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画画的孩子里眼中迸出兴奋喜悦的光芒,招呼着周边的同伴们看来,其他孩子这才从专注中回过神来,注意到大哥身侧多出了一道背影。

当孩子们看向张伟,他将食指轻放在唇间,孩子们虽然没看过这样的姿势,但却读懂了张伟的缄默,一齐像是从犯般,恶作剧般得捂住嘴巴,蹲下身来,看着沙地上那画好的画,并促狭地问道:“石头,这画的是啥啊?”

“是老李头常说的水牛吧?大户人家才有的内个。”他们其实也与张伟一般,不大看得懂画里的物种,却惹得那画画的孩子立时涨红了脸,大声辩解道:“这是黄羊,我听李奶奶说过长这样的!”当他站起身来向着四方认真申辩时,才看到身侧张伟的身影,于是声音立时放低,恭敬地问道:“是赵先生?”张伟微微颔首以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画的还不错。”周遭的孩子们却忍不住哄笑起来。

无意的举止忽而让此处演变成欢乐的海洋,张伟不由得摇了摇头,有些惘然,又有些歆羡。曾几何时,他应该也是这样简单就能获取快乐吧,会拿着几张麻将牌作对垒的将士碰来碰去,提一根折断的树枝或是朽坏只剩木棍的拖把胡乱挥舞,挺课堂上后排捣蛋鬼特意的抖机灵,但随着长大步入社会,那些都已经回不去了,只能留余在心底默默吐槽牢骚。

收拾好情绪,张伟清了清嗓,向重新坐好的孩子们轻声问道:“可来齐了吗?”

孩子们的目光同时看向适才画着黄羊的石头,石头才想起来什么,扯着嗓子向一旁里屋吼了句:“铁蛋,先生来了!”见着没有回应,他忙拍着屁股上的尘土,跑进侧面的房间,拽出一个满脸写着抗拒的孩子出来。

“又没多大用。”被拽着的铁蛋一面嗫嚅着,一面不情愿地被拖到树下坐定。张伟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轻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多数人的少年时期,总有一个身影在背后告诫着要好好学习,要珍重这一段时间,当事者却往往不以为意,直到后来,却又无比怀念这段飞扬的岁月,懊悔彼时的自己,然后教导着他人,如同一个奇异的循环。

凳孩子们次第有序得坐好,张伟又环视场中一眼,再度问道:“可来齐了吗?”浓荫下坐着的六名孩提才齐声道:“来齐了。”张伟这才自我介绍道:“我姓……”长久以来的姓氏归属让他险些道出“张”这个字眼,好在及时想起原主的名号,道:“我姓赵,单名一个武字,托大娘之请来教授你们一些识字术数的技艺,你们唤我赵先生即可。”

排头的石头又打头恭敬地唤了声赵先生,余下的孩子才此起彼伏地喊着师长的名号,张伟略一颔首,又向他们问道:“不知你们当如何称呼?”尽管形式有些拘谨,孩子们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出了名字,报道:“石头,倭瓜,铁牛,番薯,野驴,铁蛋。”

一连串的贱名报出,却让张伟萌生起了不好的回忆。彼时大学克苏鲁,黑神话等相继火爆,他上铺的哥们又是个信奉竹书纪年的黑暗风爱好者,结果在某日寝室里,其余人都在为某室友的武侠网游角色献策诸如慕容铁柱、皇甫二狗等贵贱对冲的名字时,他却冷不防一本正经地伪科普说:“别听信什么贱名好养活的说法,认真的讲,名字取得贱,就代表情感倾注得少,遇到危难时,也便于抛弃。”赖他魔音贯耳,到现在张伟依旧有些被这个说法洗脑。

将溜号的思绪重新整理,张伟却对教学的展开开始了犯难,从幼儿园开始,他所学习的所见识的就是拼音字母,是声母表韵母歌,是四声,是十三道大辙,到后来才自己逐渐接触到平上去入,学习平仄。可即便当中历史最为悠远的平上去入,也是属于中古汉语,诞生于南北朝时期的金陵雅音。而更早的河洛语汉代正音,以及孔夫子积极推广的雅言,他又是专门研究此道,哪里会知道其中的技巧。再者说,眼下还不清楚孔夫子是否开始过游学授课呢。

思索片刻,张伟只好选择了最为刻板的方法,优先写出字形,念出读音,最后再告知其含义。知悉孩子们初识字,加之环境窘迫,张伟并没有效仿《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让他们从外而内地的认识世界,而是质朴直接的传授他们最有可能实际应用到的数词以及各种名词。他借过一只树枝,然后转过身去,在沙地黄土上写下了诸如“一、二、三、四、五、人、牛、羊、猪、只、个、群。”等字样来。

不知是否因为穿越的缘故,张伟的笔迹要比原主赵武逊色许多,哪怕极力控制,字体也显得歪七扭八,好在这只是一场教学,而非兜售,无人会考究他的笔迹是否工整,线条是否流畅。终于,当其写完四、五二字,看到是四横与五横的时候,他紧绷的心终于松缓了下来,这穿越的能力真是囊括了听说读写。

他让开身位,让孩子们的目光聚集在那一横上,高声道:“此乃一。”他将树枝交还与领头的石头,指引着他们在黄土上平直地挥下一笔。孩子们齐齐搦管,黄土地上浮现出五个六字。

张伟顺势接过,道:“一,乃万物之源,从无而到有。我们往后学习到的字眼,会像是一块一块堆叠的石子,都在一上面逐渐累加。”孩提们俱是六七岁的年纪,已对世界有着基础的认知,加之张伟讲得比较质木浅显,未用多久便掌握了张伟传授的由一到十,及百的数字写法与意义。

等孩子们练上几遍,张伟指点出偶尔的纰漏,他才开始继续传授,手指指向黄土上写下的“增”和“减”两字,教授的学科也从文字突然改为数数。相比起由一到五枯燥的画横,孩子们显然对物事的增加更感兴趣,不时便扳着手指运算起张伟口述的题目,待两位的加法已然熟悉后,张伟则继续讲解起了减法。

对这群一旦拥有便死死攥在手心的孩子而言,大抵还不明白何为失去与损耗,因此减法传授的进展反倒不如之前,张伟只好披着应用题的皮来问道诸如一根树上有若干片树叶,被风吹走几片,树上还余几片等问题。其实如若可以,他更想将单位转变为更有实际意义的银钱或是谷物,但苦于一不知通用制式,二不知重量转换,也就只好作罢,希冀他们日后能够得以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