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来得较晚,加之孩子们的基础较差,一堂识字课与练习,两堂二则运算的加减法和习题过去,巳时已是悄然溜走,大日缓缓爬上中天。蹲坐着的张伟看了眼天色,不由摸了摸肚子,早饭就两根青菜实在不管饱。且以往除却下班回家,他最期待的就是午休,不单能休憩一会儿,还能搜罗品味各式美食,现下已到了饭点,美食他是不指望了,将就来顿午饭可不可以?他目光期待地望向门前,可回应他的只有燥热的山风,不时撩拨起门前的帷幕。
压下腹中饥鸣,张伟转回了身,这稍许地停顿却引来了孩子们求知的眼神,张伟无奈地苦笑,他们倒是猴儿精,知晓自己就吃这套。张伟重新站定,指向增减下一列的名词。看着这列写着的家禽家畜,张伟脸上噙着的苦笑不由更盛,真是造孽,他本意不过让孩子们增长见闻,现下反倒成了一张张催饿符。
而更要命的是,当他指向“牛”字,说明其意后,孩子们黑亮的眸子里顿时亮起了光,领头的石头发声问道:“先生,您吃过牛肉吗?它是什么味道?”无论哪个种族,都依托着食物而成长,从而对未品尝过的食物有着最单纯最质朴的向往与好奇。
张伟又非辽东白豕,作为现代人,自然品尝过众多关于牛肉的菜肴,不说混合着黑椒与柠檬汁的牛排,汉堡里厚实多汁淋着黄油的牛肉饼,就是街边汲取着红油与香辣的牛肉面,撒上香油与陈醋的酱牛肉,在他眼中都是各式无上的美味。只是话到嘴边,他却未尝开口,毕竟在不断进步的烹饪工艺里,调料能大幅改善食材的原有味道,他在脑海中深度挖掘着,想要以更平实的词汇来向这些孩子们表达出牛肉最直观的味道。
飘飘然间,记忆像是回到童年,草昧的厨房里爷爷未用八角茴香,只是简单的焖煮着大块牛肉直到熟透,才放在案板上切成薄片摆好,幼小的自己闻着牛肉清香,忍不住跑去案板前偷来一块品尝,焖煮得当的牛肉尝起来丝毫不烂,反而相当筋道,清香浓溢的汁水蕴藏在紧致的肉片里随着唇齿咀嚼而缓缓渗出。
那种味道足以让张伟咽下馋涎,唆着手指反复品鉴。因此在微微愣神后,张伟才道:“它们很香,很筋道,很美味。”张伟脱口而出,才觉着自己说得有些空泛,如若不尝品尝过味道,触动起回忆,恐怕表述得相当干瘪吧,可这群孩子们的眼里光芒却是更炽,相继问起了有关于食物的问题。
张伟一个一个为他们解惑,直到番薯问到“先生,石溪镇是怎样的,和我们李家村比起来大不大?”张伟才蓦然顿住,有关原主的记忆,都随着昨夜自身穿越而故去,他只能笑着为这些孩子们编造出一个善意的谎言,来引导孩子们的希冀。
“石溪镇嘛,自是比李家村大一些的,那儿居住的人房子多是由砖石垒的,镇里没有太大的风沙,镇边有成林的青树和清澈的小溪。那儿的人穿着的是干净的桑麻,富裕些的则穿着柔滑的绫罗。至于吃的,猎户会出门进入林中打猎,在市集里售卖,尚小的幼崽则会被带到镇里,供人圈养。”张伟说得越发细致,孩子们的心神越发被牵动,仿佛离他们不远的小镇真是一处教人向往的仙境,也正因此,孩子们上课的心思都散漫起来,纷纷缠着张伟,冀望着先生多讲些外面的故事。
好在这时,杜大娘端着菜篮走了进来。篮子里散发的食物香气令孩子们俱是食指大动,直接将关于石溪镇的话题暂时抛开,雀跃地跑向身量高壮的杜大娘身边。杜大娘笑着揉了揉孩子们的头,然后将篮子里的卷饼分发下去。等孩子们领完,张伟才走上前去,道了声“劳烦大娘了。”直让杜大娘连声说道:“不劳烦不劳烦,这有什么麻烦的,些许小事而已。
从孩提到大人皆是这番客气而恭敬地态度,张伟自然能领会到某些东西。只是这些东西和手里冒着热气的卷饼相比,还算不得关键急迫,他也就暂时抛开,找了块荫浓处坐下专心对付着热腾的午饭。随着一口咬下,擀得柔软而筋道的面皮里传来淡淡的麦香和鸡蛋液的鲜甜,张伟情不自禁啜了一口卷饼里沁出的汁水,对着存放馅儿的中段又是一口咬去。可卷饼刚刚被牙齿截得藕断丝连,张伟喉咙里就有些发痒不适,他忙将卷饼拿了回去。
涎水模糊的卷饼中,张伟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发麻,甚至san值锐减,不由自问自己究竟是在黄土高原上,还是十字坡黑店菜园子张青的客栈里,亦或什么诡异的克苏鲁世界。他自问的缘由无他,盖因乳白色的卷饼里包的并非是常见爽脆的黄瓜丝或是土豆丝,而是一团凌乱蜷曲如蓬草的头发丝。他强忍着扔下卷饼的冲动,环顾周遭一眼,却见孩子们抱着卷饼吃得相当有味。
“赵先生没尝过旃(zhān)菜?”场间就八人而已,看着张伟举止有异,杜大娘已是走了过来,细心探问道。即便前生,张伟也不尝吃过这玩意儿,他摇了摇头道未曾,杜大娘则和蔼笑着道:“赵先生不妨尝一尝,这旃菜也算左近的特产了。”听着杜大娘的建议,张伟还是选择相信长者忠告,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卷饼。一股脆嫩鲜美的旃菜味道与鲜滑可口的鸡蛋液混合在一处,伴着面皮,迸发出更为鲜香的口感来。
有了前鉴,张伟吃得可谓细致了许多,但细致是一回事,速率又是一回事,未过多久,一个卷饼已尽入肚中,看着张伟有些意犹未尽,杜大娘又是送来一个。等两张卷饼吃完,张伟搓了搓手,环视场中,只见孩子们已用完午饭,便轻咳一声,欲继续履行先生的职责。
但一直未去的杜大娘却道:“赵先生,来日方长,您也知道他们阿爹身有不便,这两家娃娃下午还要去帮忙哩。”与之同时,一名额上见汗,皮肤黧黑,背着箩筐的瘦弱妇人走进门边,沉默着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示意着他们出来帮忙,除却年纪最小的铁蛋负责看家外,其余孩子们都纷纷走出门外,伫立在原地的妇人才热情地向着张伟招了招手,躬身一谢。
张伟回以一揖,才同大娘走出门外,简单地向孩子们与妇人道别。日头高悬,午间的阳光愈发炽烈晃眼,张伟与大娘的步调比起来时不由更快了些,走着走着,张伟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娘,那位大嫂是患了失音的病症吗?”
“这妮子以前还是能说话的,后来得了风热,唉,我们这边也没个大夫…”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张伟所能做的也只有将自身的半桶水尽数传授给那些孩子们。为揭过这个话茬,大娘转头问道:“对了,赵先生第一天讲课,感觉可还好吗?娃娃们没调皮吧?”张伟浅浅一笑,之前对于原主赵武找的活计的抵触与无奈早已不翼而飞,道:“没有没有,孩子们都很聪敏,学得也很认真,我教得也挺轻松。”
村子并不大,满打满算也就几十口人家,未用多久,张伟便与大娘道别,回到了属于原主赵武的那间小屋。半天没饮水,加之一早上的授课,张伟喉咙早已是火烧火燎,顾不得水缸里的水放了多久,便操起瓢来打算取水饮用。可方走到缸边,但见足足大半缸明澈喜人的清水陈在缸里,张伟忙地牛饮几口,一解身上干渴,心中也浮现出一缕感激之意。
人心皆是肉长,看着枯树架子上新置的两套干净衣裳,平头案上叠好的一床新褥子,空荡房间里多出的几张小几,都让张伟心中一阵柔软。蒙受他人礼待,自当有所回报,回来路上张伟是想尽自己所能,问问大娘有什么自己帮衬得上的,兴许自己农具不会使,农活没做过,但好歹有身穷力气,干些不打紧的来往搬运驮送,想是没太大问题的。
但疑云尚未云开,思绪还无头绪,张伟也就只好放缓尽心的想法,回来思索着自身的命运。即便依照大娘呼喊出的名字,自身一系列的推测,让张伟几乎确认自身穿越的原主就是赵氏孤儿里的赵孤赵武,但他终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这种感觉大抵就像读书人读传记,知悉其生平大概,却又意外地变成了传记记载之人,既熟悉而又陌生。
自个终归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呐,张伟在心中默默感慨着。兴许等自己被屠岸贾手下刺客威胁,有性命之虞时才会认同?脑中忽而涌现出的无厘头想法让张伟一阵后怕,人体脑袋的想法总会时不时冒出诡异而危险的念头,譬如阳台眺望,会想到狂风呼啸,凭空摔下,越野攀岩,会想起稳固松脱,岩石崩落。张伟连连摇头,将这方面的想法尽数排出,转而回到平头案上坐下,思索起各种得到的线索来。
博闻通识,气质沉凝,是教人容易礼敬一些,然而各方面过于客气恭谨的态度,足以令张伟意识到原主初来此地不久。他虽不干人事,但浮沉几载,也见过不少初来拘谨或是端着,后来健谈或是放下的新人们,而人与人之间的长久交往,注重的莫过于彼此性情与交往方式,熟稔后,即便欲表达亲善也当是热络随和一些。那原主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而来?不,张伟颦起眉头,因自身与原主之间的年龄差异,险些让他忽视掉另外一个问题。
固然史记的赵氏孤儿像是戏剧,没有详实描写出作为遗腹子的赵武在公孙杵臼与程婴的庇护下逃了多久,二人密谋构建的假死又花费多少时间,但张伟总归记得赵孤藏匿山中十五年与另外一个重要的时间点,即景公为赵武操办冠礼。兴许出于其大父是正卿,父亲为六军下军主帅,赵氏乃晋国显赫大族而重新补办,但赵武的年纪总归不大,更何况现下他还未被召回都城,那杜大娘该是何等心大,这里的村民何等淳朴,任由自己一个未尝蓄须的少年在此授课,担任先生一职?
莫非杜大娘与赵武有旧?这样的想法刚一浮现,便被张伟所否定,他如何也难以通过想象,将一个山村中的妇人和一个辗转千里,奔波逃亡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与其说杜大娘与赵武有旧,毋宁推测那至今尚未现身的程婴与杜大娘有着某种关联。
对于公孙杵臼与程婴的形象,张伟心中是抱持着莫大的尊敬的,如同对后来的豫让一般。恩主薨,忍折辱,漆颜面,匿草莽,前者延赵氏遗孤之火种,后者报荀瑶国士之厚恩,如若程婴在,自己怎么可能有机会穿越到已故的赵武这等名人身上。那么程婴何在,被屠岸贾派遣的刺客绊住了?思绪牵动,张伟不由站起身来,又将小屋给搜索了一遍,可周遭既无信笺,亦无地图。难道是口述?张伟琢磨着李家村这个名号,眼睛忽然一亮。
对于姓氏起源,与“生从何来”的哲学问题有着不解渊源,张伟当初论文时对此特感兴趣,故多有留意。李氏之李在他记忆中有两出,一为上古四圣大理皋陶之后,后人因官职而袭理,再经变故由理改为李;一为老子李耳,因其子嗣封晋属段、干两邑,而改李为段干,再改为段。皋陶后封六、蓼(liǎo)两国,在豫皖左近,皆被楚所灭,加之卫曹国小,郑陈势弱,宋国跳梁,某支北上入晋似乎也有可能。而段干氏任将期间,已至君弱臣强,六卿十一家相互倾轧,段干氏某支不胜其烦,向西北方向迁徙,然后复归祖姓也在情理之中。
假若是后者这支的话,之间似乎更易产生联系,依照张伟记忆,魏有翻墙而走的段干木,韩亦有段规辅佐,那么体量更大的赵氏私底笼络在晋为将的段干氏,门下程婴与其有所接触,从而得到一条退路,也算不得出格。
勉强算是推清了来由,摆在台面,留待张伟思索的便只有两个问题,而在某种层面来说,这两个问题其实等同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对他一路以来的推测至关重要,即屠岸贾之决心与程婴之去向。扪心自问,屠岸贾是否有必要十几年如一日不吝人力,去搜查那个‘已死’的赵孤?想在前之孔父嘉身丧妻失,在后之孙膑刖(yuè)足软禁,作为真凶的华督庞涓二人反倒马虎大意得很,一人不管不顾木金父这残根东逃,一人更是疏漏,让齐国使者接走师弟这平生大敌,最后只能饮恨马陵石下,徒留一句遂成竖子之名。
这二人且如此,屠岸贾呢?将自身假定为屠岸贾,张伟是觉着当除根务尽,不留隐患,毕竟比起长逝次补,世袭稳定的六卿十一家来说,屠岸贾的根基过于浅薄了,两朝嬖臣而已,他需要一份彪炳的战绩来震慑维护自身地位。
但结合三传思考,赵氏蒙尘,最后得益多者除屠岸贾外,就属三郤与栾家,郤克栾书相继任晋国正卿。在面临权利挑战,地位交迭时,屠岸贾真有闲心去追查一个已然死去的余孤?张伟自然不会,当然,换种思路亦能说得通透,即屠岸贾出于郤氏三卿五大夫门下,经扶植宠信而任司寇一职,然后成为下宫之难最为显眼排头的那把刀。
亦或者说,在屠岸司寇掌权期间,日渐滑向三郤与栾氏等出于晋国公室阵营?但挑选好了立场,也等同划分出了敌人,何况赵鉴在前,荀姓两支与魏、范等异氏真能容忍一把淌着鲜血,不属自身这方的屠刀高悬当涂显要?张伟的答案自是不能,那么麻烦缠身的屠岸贾可有余裕关照一个生死悬疑的赵孤?张伟的答案同样是不能。
那既然不能,没有刺客追尾,张伟凭何穿越至赵孤身上?他卷起裤腿,脱下已然发臭的鞋袜,从大腿处一寸一寸抚摩下去,皮肤粗粝,肌肉紧实,脚板上结了一层老茧,纵使有些营养不良,也不妨碍张伟对这具身体有着相当坚韧的评价。而拥有着这样身体的人会蓦然猝死,张伟是万万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不住拨弄思绪,一个个疑点被洞明除去,留在张伟脑海里的仅余寥寥几种可能,而最贴合他当下的一种是,会不会他穿越的压根并非赵孤赵武,而是某同名同氏之人?如若可以的话,他也情愿就是这种可能。但看着手腕上那串缀有玉石,细小的黑色手链,他不禁长久地沉默了,他无黄金瞳,辨不出那玉石究竟是白玉,亦或珷玞(wúfū)瓀玟(ruǎnmín),但他懂颜色。赵出造父,造父乃飞廉之孙,飞廉事殷,殷重玄鸟,其后尚玄当属常理。
黄土风沙、干热天气、李家村、手链、赵武、识文、知典籍、刻字、常年奔波,一连串的线索仿佛都在明证人在陕晋,家学渊博,出身贵族,远遁而来,唯二阻碍他即赵武,赵武即他认知的只剩程婴去向犹然迷离,晋国平反昭雪的使者何时到来两点。张伟长嗟一口气,既然源自屠岸贾的威胁在思衬中排除大半,他索性放平了心态,反正人生地不熟,他只要继续在此生活下去,终会揭晓他是谁的答案。
长久地枯坐,竭力地思考,让张伟有些筋疲力尽,他舒展起了身子,走向水缸前再饮一瓢水,仰头牛饮间,余光瞥向窗外,但见炽白的大日已染上几分绚丽的橘色,张伟放下水瓢,推算着约莫哺时过半,感慨自己颇有些虚掷。
可心念电闪,他才意识到,哺......哺时?!
①:出东汉应劭,原文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縆人也。即用绳索涂满泥浆,抛甩后形成的贫苦人。